20世纪20-30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不仅在当事者看来“无疑地形成了今日社会运动的主潮”,在今天的研究者眼中,它也是“中国农村社会发展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
社会运动”,并认为对今日的农村治理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对于乡村建设运动的评价,在当时就截然两歧,赞同者认为它找到了改革农村的方案,代表了中国发展的希望和方向,批评者却认为乡村建设运动以温和的手段从事枝节的社会改造,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空而无用”。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大批判式评价坐标中,乡村建设运动甚至被当作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帮凶而被痛加挞伐。学术研究回归常态之后,当年的两歧评价依然存在,主要观点也似乎并不比当年更为深刻。因此,无论是从现实关怀出发,还是以学术求真为尚,这一涉及领域广阔、具有极强实践性,并体现着传统与现代、东方文明与
西方文明、官方与民间相为扭结交汇的社会运动,必将继续吸引人们关注的目光,它的价值、它的意义也必将继续众说纷纭。
与任何社会运动一样,乡村建设运动的产生和壮大也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作为一种以改造乡村社会为直接目标的实践性社会运动,必然有其所针对的社会问题;同时,它的发生又与知识界对中国社会的思考和认识有密切的关联。
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农业生产手段落后,生产水平低下,农民生活不能温饱,无法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和医疗保健,身体病弱,文化落后。尤为严重的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农村,遭遇了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国家政治秩序动荡,军阀战乱频繁,匪患遍地,广大农村不断成为内战的战场和土匪侵扰的对象;水旱灾害频发,受灾面积广阔,受灾人口众多;雪上加霜的是,20年代末的
世界经济危机深度波及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处于弱者地位的中国,由于我国的进出口结构以出口农产品和工业原料、进口工业成品为特点,本来就不堪一击的小农面临深渊。农村“破产”,是朝野上下、社会各界的共同结论。这种破产,表现为大量农业人口因战乱和灾荒而损失或者流离失所;农产品滞销、价格惨跌,并致土地价格下跌;农村金融枯竭,农民购买力下降,负债比例和幅度上升;农民离村率上升,土地抛荒现象严重,等等。与经济落后相伴而生的,是文盲充斥、科学落后、卫生不良、陋习盛行、公德不修等不良现象。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救济农村、改造农村逐渐汇集成一股强大的时代潮流。
救济农村即拯救国家的普遍认识,是知识界投身乡村建设运动的强大动力。与当代学者更多地将农村、农民、农业作为“问题”看待,关心“三农”问题更多地出于良知,解决“三农”问题更多地是为了防止其破坏性作用的观念和做法很不相同,在当时知识界的普遍认知中,农村对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认为“农村破产即国家破产,农村复兴即民族复兴”。这一看法有其现实的基础。20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基本上仍然是农村社会。30年代初,农业人口占总人口的80%以上,国民生产总值中农业所占比重高达61%,其中尚未包括农村手工业。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农业所占比重达到90%,因此,认为“国民经济完全建筑在农村之上”。这是就经济而言。在文化上,认为乡村是中国文化之本,西方的可取之处“团体组织”、“科学技术”要嫁接在乡村这棵老树上,才能发荣滋长。在政治上,新的政治习惯的养成、新的国家制度的建立,也奠基于乡村民众的自觉。如在梁漱溟看来,民国以来的“政治改革之所以不成功,完全在新政治习惯的缺乏;换言之,要想政治改革成功,新政治制度建立,那就非靠多数人具有新政治习惯不可”。而新政治习惯的培养,“天然须从乡村小范围去作”。如果说,作为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梁漱溟强调乡村的重要性属于顺理成章的话,那么,具有浓厚西方文化背景的
晏阳初最终选择以农村为工作对象,就更能说明农村在当时人心目中的份量。
因此,乡村建设运动的出现,不仅是农村落后破败的现实促成的,也是知识界对农村重要性自觉体认的产物,两者的结合,导致了领域广阔、面貌多样、时间持久、影响深远的乡村建设运动。我们不应该仅仅将乡村建设运动理解为消极应对的产物,用梁漱溟的话说,救济乡村只是乡村建设的“第一层意义”,乡村建设的“真意义”在于创造新文化,“乡村建设除了消极地救济乡村之外,更要紧的还在积极地创造新文化”。惟有理解和把握了这一点,才能理解和把握乡村建设运动的精神和意义。
如果说,乡村建设运动在30年代逐渐汇聚成为波澜壮阔的时代潮流的话,那么,它的源头的涓涓细流却发源于不同的时间,也曾流经不同的区域。据统计,20世纪30年代全国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团体和机构有600多个,先后设立的各种实验区有1000多处。这些团体和机构,性质不一,情况复杂,诚如梁漱溟所言,“南北各地乡村运动者,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背景。有的是社会团体,有的是政府机关,有的是教育机关;其思想有的‘左’倾,有的右倾,其主张有的如此,有的如彼。”但关心乡村,立志救济乡村,则是这些团体和机构的共同点。
形形色色的乡建团体的出发点各不相同,有的从扫盲出发,如
晏阳初领导的
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教会);有的有感于中国传统文化有形的根——乡村和无形的根——“做人的老道理”在近代以来遭受重创,因此欲以乡村为出发点创造新文化,如
梁漱溟领导的邹平乡村建设运动;有的从推广工商职业教育起始,如黄炎培领导的中华职业教育社;有的以政府的力量推动乡村自治,以完成国民党训政时期的政治目标,如江宁自治实验县;有的身感土匪祸乱的切肤之痛,因此以农民自卫为出发点,如
彭禹廷领导的镇平自治;有的则以社会调查和学术研究为发轫,如金陵大学、燕京大学等。然而,一旦人们从各自的入手点开始工作,就会发现乡村社会中各种现象都是相互联系的,要想改变乡村面貌,非求“连锁解决”是办不到的。如扫盲识字的农民张三,却发现自己仍然与隔壁的“瞎子”李四一样贫穷;政治上的自治组织建立之后,还要培养公民意识;优良动植物品种引进后,如果没有代表农民利益的销售渠道,就很难获得增值的利益;而如果不进行卫生保健方面的改良,其他工作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等等。总之,随着工作的进展,乡村建设运动对农村问题的关注由点到面,并逐渐接近。这种接近,一方面是指各主要乡建团体所进行的工作无论以何者为切入点,后来基本上都包含政治改革、文化教育、科技改良和推广、卫生保健、组织合作社、移风易俗、自卫保安等内容,当时常概括为“政、教、富、卫”四个方面,即众多的乡建流派最终汇合成有相同内涵的乡建运动。另一方面是指组织上的接近。
1933年7月、1934年10月、1935年10月,从事乡村建设的主要团体代表分别在山东邹平、河北定县和江苏无锡召开乡村工作讨论会,交流经验,讨论问题。参加会议的团体数,由35个增加到76个、99个,出席会议的代表由60余人增加到150人、170余人,可谓规模盛大。会后均有《全国乡村建设运动概况》出版。到此时,乡建运动已经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