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间》,由当代作家
墨白创作的短篇小说。原载
《百花园》1991年2期。
作品荣誉
《小小说选刊》1991年4期转载。
收入1994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版《孤独者》。
收入2006年5月河南文艺出版社版《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
《六十年间》的字里行间包孕着某种无处不在的生命的困惑与悲凉。
那个如一段木雕一般突然出现在村遭上的老太太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潸明时节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村庄?她来干什么?一连串疑问在我们尚未清醒地理出头绪时已经把我们引入了作家精心设计好的那个叙述之网或者干脆就是叙述圈套。老太太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的时间通道,把与今天已经相隔六十年的一段故事重新唤醒,重新引入了小村人的现实生活。不管是作者有意设计还是偶然巧合,六十年这个概念很显然不仅具备时间上的意义。认真说来,它蕴含着一种很明显的空间感。过去的人死了,已经属于另一重空间,我们习惯上称之为阴曹地府或冥界。而老太太还活着,她是一位联结死者 生活与命运的生者:。她曾经是死去韵那三个男人的儿媳、妻子和精人,位置重要而又独特。像一个数学坐标系的原点,一切故事由她那里开始。而现在,三个男人早已化为尘土,坐标系不复存在,只剩下尘埃般漂浮不定的—个点,生与死之间由此达到了一种对等或者说和谐。经过六十年时间之网的过滤,残酷、血腥、愚痴、巍狂已不再具有本来意义上的威吓与恐怖,转而变成了某种可供后人瞻仰缅怀的奇异的历史风景。相反的,死亡作为人类恐怖之源在此倒回到了它最原始的所指意义上,成为类似于人类新婚之夜一般值得欣喜与回味的甜美的感受。这感受因了不可知的神秘性而更加令人心向往之。
小说原文
《六十年间》
墨白
农历三月初九的傍晚时分,一位老太太
颤颤巍巍地出现在村子东边的土
道上。那个时候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刚刚上坟回来。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他们在一些坟头上添了黄灿灿的新土,插了泛绿的柳枝,然后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看着几处袅袅青烟在近处或远处晃动,目光里透着凄伤。他们转回身,看到一带灰白的烟雾被夕阳染红了,像条带子一样飘在黑浓浓树头上,心中就生出一些茫然。就这个时候,人们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像一段木雕出现在村道上。
那位老人满头银发,嘴轮下陷,满脸垂着皱纹,她已经很老了,人们对这位陌生的老人在傍晚时分的出现都感到惊奇。他们跟着她来到村里,看着她在路边的一块
麻石上坐下来。老人把一根斑驳的
朱红拐杖放在地上。从肩上取下一个蓝色的包裹放在脚边,然后用她暗淡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个中年人夹着铁锨提着纸篮子在她的身边蹲下来,问:“老大娘,找推呀?”
老人抬起手朝前指了指:“那棵老槐树哩?”
“老槐树?”中年人朝老人指的地方看着,嘟哝了一句:“老槐树?”
老人说:“这不是槐树庄吗?”
“哦,是哩是哩,老槐树出了,出了二十年了。”
“那座庙哩?”
“庙也扒了,五八年扒哩。”
“挨着庙有一个铁匠铺你知道吗?”
“不知道。”中年人眉头皱起问身边的一个人说:“老二,你知道吗?”
这个时候老太太的身边已经围了许多人,那个被称作老二的低个儿说:“我听俺爹说过,好像有一个铁匠铺,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啦。”
老人没有牙齿的嘴轮颤抖着,她说:“寻点水好吗?”
“水?有有有。”老二对身边的一个姑娘说:“花,回家端碗开水。”
那个叫花儿的姑娘就小跑着走进对过的一个院子里不见了。
中年人又说:“找谁哩?”
“刘中会。”
“刘中会?”中年人又皱起眉头看着老二:“谁叫刘中会?”
老二说:“刘中会不就是老鸡吗?”
“哦哦哦,对对,老鸡,是老鸡,他死了。”
“死了?”
“死了。十几年了,七几年死哩。”
老人说:“他的家哩?”
“早塌了。”中年人指了指老人身边的空地说:“以前他就在这儿住。”
老人吃力地转过身,望着那片空地。那个时候西天的霞光正在淡下去,几片白色的云彩都被
染红了。
“水,水来了。”人们听到声音,都给花儿让开路,花儿捧着一个黄瓷碗,递到老人面前。老人接过来,哆嗦着送到唇边,碗里的水一晃一晃,不断从碗边上溅出来,湿了她的衣襟,等喝完了,老人把碗还回去,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说:“他没有后?”
中年人说:“没有,打了一辈子光棍。”
“有一个吧。”老二说:“俺爹说他娶过一个,那女的跟人家相好,被
他爹抓住,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沉河了,后来就没有再娶。”
老人说:“老鸡他爹哩?”
“也死了,五八年饿死的。”
“都埋哪儿啦?”
“河边。”
老人就挣扎着站起来,一手提着蓝布包,一手拄着拐杖。
中年人说:“就走吗?”
老人说:“河边去。”
一群人前挤后拥跟着她穿过村子往河边走。其实河边并不远,出了村子走不到百米就是。他们沿着码头的引路往河道里走,没有人说话,只有灰色的光线里荡起的尘土。河道依然,一带青水,两岸柳丛,一只赭色的渡船泊在水里荡来荡去,一位老艄公坐在船头吸烟。他看到一群人出现在河岸上,就把烟头从嘴上拿下来。老二走过来说:“爹。”
艄公说:“啥事?”
老二指了指老太太说:“她要找老鸡的坟。”
老太太朝老艄公看一眼,就朝人们指着的坟头走去,她在那个低矮的坟头前坐下来,哆嗦地从包里取出纸钱和
火纸,接着又取出一盒火柴来,可是她划了几根都没有划着。这个时候,老艄公走过来,不声不响地从她手里接过火柴,把
火纸燃着了。老太太把
火纸抖燃着,取出两份给中年人说:“这份给他爹。”中年人拿着那份纸走出几步,放在地上。那是一片平地,没有坟头,只有青草。
老太太突然问老艄公说:“你知道铁匠吗?”
老艄公一时茫然:“铁匠?”
老二说:“爹,你给我讲过。”
“哦,知道知道。”
“他人呢?”
“死了,早死了,五六十年了。他给老鸡的女人相好,被抓住打瘫了,第二年就死了。”
“埋在哪儿啦?”
“就这一片吧。”
老艄公说着往草地上指了指。老太太又从包里取出些
火纸燃着,挣扎着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把火纸放下来。那火纸在老人的脚下燃烧着,老人说:“就这吧,就算这,拾钱啦,拾钱啦,起来拾钱吧……”然后就默默地站着,一直看着那火纸化成一撮跳动的纸灰,老人双手拄着拐杖就那样站着,默默地看着河道,灰黄的光线把河道弄得茫茫苍苍。
老艄公沉溺在往事之中,他说:“老鸡是个好人,他爹要把他女人沉河,他却偷偷地送过河,让她走了。那天晚上下着暴雨,我才八岁,跟着爹在船上守夜。哎,一晃就是六十多年,快着哩。”
老太太转过身来,她哆嗦着抓住老船公的手,抚摩了一下说:“是呀,真快,六十年了,像梦一样。”
老人说完,走几步弯腰拾了包重新挂在肩上,拄着拐杖往回走。一群人都傻傻地站着,望着她的身影在黄昏里渐渐地淡了。老艄公突然醒悟道:“噢,八成她就是老鸡的女人吧?”
一群人也都醒过来,嘴里叫着:“就是就是。”然后朝那淡弱的身影追过去。
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
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
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
俄文、日文等、曾获第25</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