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带
苏童著长篇小说
《城北地带》是中国当代作家苏童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发表于《钟山》1993年第4期—1994年第4期(连载)。
内容简介
香椿树街上其实没有一棵香椿树,这条诗意匮乏的城北小街上唯一盛产的花卉就是夜繁花,人们通常把这种花的花名理解成夜饭花。
腾凤是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从苏北来到这个多水的城市卖艺谋生。在香椿树街,第一个看客好像就是李修业,腾凤绝然没有想到在一个月后,父亲也把她当作一条蛇,耍过了就随手扔在这个陌生的街市上,而那个丑陋的男人李修业,在给了腾凤她爹二百块钱后,成了她的丈夫,在经历了两次失败的离家出逃之后,第二年,腾凤生下了儿子达生。
从少年时代起,达生从母亲腾凤那里得到过无数次的提醒,是他害死了父亲。出事那天,他骑走了父亲的自行车,因为叙德停摆了的手表,使他错过了还车给父亲上班的时间,李修业借了街西老年的没有刹把、铃铛,骑起来龙头要朝左歪一点的自行车,赶去城西的铸铁厂上班,在北门大桥上下坡的时候,朝一辆装载水泥的卡车奔驰而去。达生觉得母亲的逻辑是荒谬的,他对父亲之死无动于衷的态度使母亲悲愤不已,其实他心里另一半秘而不宣的想法是,父亲一死,再也没有人来以拳头或者工具教训他了。
香椿树街的适龄少男少女都是东风中学的在册学生,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生的白色海报张贴在学校大门的侧墙上,海报上的名字总是吐故纳新,像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层层叠叠的被开除的学生名单,使从前寿康堂药铺的老板、自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在捡拾城北街道废纸的老康小有收获,他一边撕纸一边念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李达生、沈叙德、张红旗,这些少年的名字后来在城北地带犹如惊雷闪电令人炫目,成为城北的另一种象征。
达生、叙德、红旗和小拐,是香椿树街的唯一一个小帮派,尽管达生的妈妈腾凤和叙德的母亲素梅因为几只鸡蛋冷眼相向,但达生和叙德仍然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七月里他们一起去三十里外的双塔镇寻找一个叫和尚的武师,无功而返。香椿树街街东有条不到二十米长的狭窄的街弄,人们称之为打鱼人家弄,打鱼弄里一共三户人家,红旗家、红旗伯父家和靠着河道的香椿树街最漂亮的女孩美琪家。
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在寻达生、叙德不见之后,红旗对他的朋友以及整条香椿树街都滋生了一种深刻的绝望。他决定下河游泳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尽管河水浑浊肮脏。黄昏的时候,红旗独自在水上漂着,美琪依然倚着临河的那排木窗,红旗游过美琪家窗前的时候双腿故意把水打得很高,他喜欢和这个漂亮的邻家女孩说话。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红旗用街上流行的方式和美琪打情骂俏,美琪总是半羞半恼,她刚上中学,红旗不知道她是否领略其中的风情,事实上他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喜欢看女孩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双颊飞红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女孩羞赧的微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成了夏季唯一令人愉悦的事情。
红旗站起来朝岸边走去,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门口,向美琪借肥皂,在美琪为他找新肥皂的时候,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绿裙的下摆,柔软的微痒的一击,他闻到了美琪头发上那种甜甜的香气,红旗心里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热切起来,有一种奇异滚烫的浆汁急遽流遍四肢,红旗猛烈地搂住了邻家女孩的身体……香椿树街的人们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渔弄里发生的事情,类似的男女之乱在城北街区屡见不鲜,但是人们没有想到事件的缔造者是红旗和美琪,红旗十八岁,美琪十四岁,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
警察是从北门大桥的桥洞里把红旗带走的,他的母亲孙玉珠千方百计地为拯救儿子而不懈努力,改户口簿上的年龄,甚至给美琪的妈妈郑玉清送去五百元钱,试探着让她改口,说是孩子年龄都小或瞎玩玩才做出那种事,郑玉清在昏黄的灯光下,数完那五百元钱,低声骂道,瞎了她的狗眼,五百元就想让我把女儿卖了?
在健民药店也就是曾经的福寿堂的台阶上,一年四季都喜欢坐在这里整理废纸的老康亲眼目睹美琪几次来到药店,想方设法分批买了整整一瓶安眠药,企图自杀,幸而被她妈妈及时发现。
少年红旗的汗渍或许还留在下面的桥孔里,但他的同伴们已经无法搜寻他的气息,他们来到草篮街的监狱外,达生提出要寻找一个制高点望一望监狱里的风景,小拐发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达生开始了他的攀登,因为叙德的恶作剧,达生从梧桐树上坠落,跌断了一条腿,在他养伤期间,叙德去洗瓶厂上班了。小拐的姐姐锦红下班回家时,看见冼铁匠怒气冲冲地坐在她家门口,手里紧紧握着一根铁棍,要找杀了他的狗的小拐算账。小拐大概躲起来了,铁匠等到了小拐的父亲王德基,王德基扬言要把儿子的那条好腿卸下来给铁匠赔罪。小拐一直躲在达生家里,因为可怜小拐没有亲娘又拐着腿,所以小拐是达生朋友里唯一未被腾凤痛恨过的人。
秋风吹起来了,九月末,公判大会上,红旗被判有期徒刑9年,孙玉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说,她要上告。
国庆前夜,达生擅自下床走动,原来要约叙德一起去新华广场看国庆焰火,可叙德却推辞了,自从进了玻璃瓶厂,他们就疏远了许多。达生和小拐在国庆夜拥挤的人群中发现,叙德与玻璃瓶厂有名的骚货金兰搂在了一起。儿子叙德长大了,但素梅无法估计他的势如破竹的青春欲望,及至一天中午,素梅回家,无意中撞见了让她目瞪口呆、咬牙切齿的一幕,叙德和金兰正在她的红漆大床上做着见不得人的事。素梅找到了金兰的丈夫,理发店的老朱,但突然觉得把事情透露给老朱会伤及叙德,于是,她又来到了玻璃厂,找到了麻主任,主任答应哪天再搞活动,一定要批斗骚货金兰。
美琪在秋季开学后成了东风中学最孤单的女孩,忍受异样的眼光与同学们的疏远,郑玉清对女儿说,卖掉房子就搬家,美琪仍像逃一样地去上学,偶尔只有王德基的小女儿、女同学都嫌弃的遂遢而衣着破陋的秋红与她结伴,聆听她关于死的各种奇思异想。美琪最终没能摆脱厄运,在红旗姐姐尖厉而刻毒的咒骂声中,她拿着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投河自杀,孙玉珠闻声第一个跑出来,叫醒了大儿子红海下河救人,然而,美琪还是消失了,谁也没有在水中找到她,幽灵美琪从此开始了在香椿树街上的神秘跋涉。
十一月,秋风已经变冷变硬,让素梅始料未及的是,最先遭惩罚的,不是金兰,却是她的丈夫、叙德的父亲沈庭方。大风之夜,王德基在城墙附近巡逻时,抓住了正和金兰乱搞的沈庭方,在沈庭方的百般乞求、甚至下跪之下,王德基决定放过他这次。第二天,沈庭方便拎着两瓶洋河大曲来拜访王德基,并提出想给鳏夫王德基做媒,对象是他的寡妇三姐。
醉酒后的沈庭方,向素梅坦白了与金兰的事,儿子叙德叫嚣着要宰了父亲,素梅在绝望中软瘫在地上。翌日早晨,她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麻厂长的办公室,当她向麻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麻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在她的带领下,玻璃瓶厂开起了针对金兰的批判会。
叙德被激怒了,他从达生那儿借来一柄马刀,两人来到鸡鸣巷的金兰家,欲砍金兰,在老朱的软磨硬泡之下,在金兰出人意料的举动之下,叙德杀人的勇气渐渐烟消云散,达生叫叙德快走,两人快跑到巷口的时候,老朱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叫起了抓小偷。金兰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孩子是谁的骨血成为议论的新焦点。与此同时,丑闻已经传到了沈庭方的工厂,作为党员干部,犯了腐化堕落的错误,他不可避免地被列入学习班名单。
东风中学的政治老师李胖遭遇几个不明身份的少年的袭击,在校门口,李胖冲动地骂了句脏话,老康插话说孩子善恶不分,老师也有责任,被李胖飞起一脚。即使拾废纸,老康也循规蹈矩,张贴未过三天的海报他不动。学校里到处是废纸,但因为他是未摘帽的四类分子,所以进不了校门。弯腰之际,地上的几块白底蓝花的小瓷片,更让老康心碎,那是珍贵的嘉靖官窑,这使他回忆起他的寿康堂被一群学生毁掉的日子,那是幸存的瓷器被买菜回来的妇女拾回去做盐罐的日子。在从前的寿康堂门口,老康再次站住了,他看见药店关着门,老康愤愤地想,药店怎么能随便关门呢?学习要紧还是人命要紧?他在台阶上坐下来,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总要在这儿歇口气。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察小马用一根绳子拴着两个行凶未果的叙德和达生,路遇小拐,目送完两个朋友的小拐,被父亲发现,揪着耳朵回家。在审讯达生的时候,小马与达生因为脱裤子的事发生了冲突,最后达生被蜂拥而上的警察按倒在地,脱掉了裤子,并且用皮带抽打屁股,这成为达生整个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记忆,这些他都记在了小马账上。
在给丈夫送完东西之后,素梅后悔了,男人萎靡而绝望的神色使她担忧,她想象着他在学习班楼上受的苦,素梅强烈地后悔起自己来农具厂告状的行为,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孙玉珠开始了为儿子翻案的漫漫长路。几个月来,她一直在为红旗的案子奔忙不息,尽管她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美琪的鬼魂,尽管她以前也惧怕鬼魂,但每想到儿子在监狱中的可怜生活,愤恨就代替了恐惧,她对想方设法躲避她的法院的人说,那女孩自杀了,她后悔了,她亲口对我说,不该诬告红旗。
沈庭方终于不堪重负,他跳了楼,富有戏剧性的是,他的落点,正好是农具厂的化粪池,人们认为,那是因为他在学习班的检查始终无法通过而采取的解救自己的办法。几天后叙德踩着三轮把父亲接回了家。
冬至那天,香椿树街下了雪,第二天,腾凤在扫雪时看见了一条僵死的蛇,后来她就一直烦躁不安。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也将来到。腾凤的父亲腾文章是在达生和叙德打沙袋的时候出现在门口的,腾凤回来之后赶走了父亲。刮了一夜的风,腾凤一夜失眠,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她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就在她决定不计前嫌,接父亲回家的时候,父亲却冻死在桥洞下。
春节期间,下了雪,王德基来拜访瘫痪在家的沈庭方,因为要老婆的事闹得不欢而散。达生来到十步街找严三郎学拳脚,因为欺负小孩子挨了打,离开十步街的时候,他屈辱的心情已被非凡的假设替代:等着我再来吧,我会让你们知道香椿树街人的厉害。
初春的夜晚,达生梦见了美琪,在梦里,他终于失去了抵御幽灵美琪的力量,他的身体在棉被下抽搐起来,他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美琪活着的时候他们毫不相干,没想到他会梦见她的鬼魂,而且让他搞得这么狼狈,达生伏在窗台上,细细回味刚才那个梦,心里怅然若失。叙德送完货回到厂里,遇到了金兰,金兰和叙德说孩子是他的。素梅被告知儿子又和金兰勾搭上了,回到家的素梅让沈庭方劝儿子,饭桌上,沈庭方的教诲激怒了叙德,以致自己被一只菜碟砸伤了额角。做了二十年的夫妻,素梅第一次看见男人落泪,为此她更加记恨金兰。
礼拜一的工农浴室,素梅和金兰在更衣室里冤家碰头了,素梅说金兰偷了她的金耳环,两人争吵起来,金兰的口出不逊触动了素梅的痛处,于是在工农浴室的门口,过路人看见金兰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衣服一件件被撕开。老康叫来老朱,老朱赶到时人群已散去,金兰拎着一只网袋倚靠在镜子上低声啜泣。在居委会,在听到女干部教导素梅的一番话之后,老朱失去了与素梅争执的冲动,退出院子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古怪,有感激、有羞辱,也有悲伤和酸楚,事情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
东风中学的教导主任春节后频频到王德基家造访,要把小拐重新请回学校,在小拐身上做试点,看学校能否把有污点的学生培养成社会主义新人。小拐重回学校第一天就与平素痛恨的政治教师李胖狭路相逢,小拐的恶作剧让李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并于第二天递上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为留住李胖,学校领导权衡再三,忍痛放弃了小拐这个教育试点。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绑捆起来,扔在床下,锦红趁第二天父亲上班的时候把他放了出来。
孙玉珠探望红旗时,儿子威胁要她在半年内把他弄出去,儿子的最后通牒使她心碎,在走在法院台阶上时听见一种神秘的声响尾随在后,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这场诉讼已经把她从一个美貌的中年女性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妇。这一次,又被法院的干部们拒绝后,她没有再哭,走出法院时她突然觉得眩晕,幽灵美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她试图抓住美琪的裙角,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这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玉珠最后的姿态。
四月是香椿树街的多事季节,除了在法院门口猝死的孙玉珠,还有另外几个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运。老年的女人采完铁路坡上的蚕豆,急急往回赶时,不知为何没听见火车的汽笛而被车轮带进去了。白痴男孩狗狗之死,使许多人卷入一场有关善行和良心的辩论之中。
四月以来,王德基的斥骂集中在了大女儿锦红的身上,他不想让锦红嫁出去,锦红从家里出来时,听见父亲在门边朝她吼了一句:“八点钟不回来就锁门了,八点钟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了。”锦红与小徐的第二次约会,她忘记了时间,后来她是一路飞奔着回到香椿树街,家里的大门果然被锁死了,秋红不敢给她开门,锦红挟着一卷布料再次出现在深夜的街道上。从她走进农具厂小巷起,城东蝴蝶帮的三个男孩就注意到她了,那是锦红横遭厄运的春夜,农具厂的工人第二天在旧车厢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嘴里紧紧咬着一个男孩的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杀害锦红的凶手,他操起一块铁铅毛坯砸死了锦红。香椿树街的妇女在为王德基家的女儿扼腕悲叹时,也不忘夸一句,锦红了不起呀,虽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贞操!
半夜,腾凤的右手突然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坚持认为那是蛇咬的,是父亲的阴魂不放过自己。于是她到双凤桥的画匠家里给父亲画了张像,耍蛇人腾文章的遗像就这样和李修业并列于一墙了。腾凤想不管她是否欠下父亲一笔债,三天三夜的香火应该感化了他的阴魂,现在他应该放过她了。
晴朗的阳光和煦的日子里,瘫坐在藤椅上的沈庭方总是被素梅搀扶到花坛旁,他已经习惯于听从素梅的一切安排,但那天他并没有听她的话把眼睛闭上眯一会儿,他对素梅和王德基产生了怀疑,他目光如炬地等待买盐的素梅回来,弄清答案。面对沈庭方的盘问,素梅终于洞悉了他的动机,悲愤之后,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沈庭方说了一番使他为之动容的话,沈庭方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窦和愤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自惭形秽。最后他把一切归咎于那一块地方,于是他做下了后来轰动全城的荒唐事——用裁衣剪子剪下了裆下那块深恶痛绝的臭肉。
悲愤四月里的王德基绝对没有预料到五月里的荣耀,而且那份荣耀是小拐带给他的。街上的人都说是小拐抓到了潜伏三十年的特务老康,他始终怀疑是儿子先看上老康屋里的某件东西,瞎猫逮到死老鼠发现了地窖,但他不忍心刨根问底了,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对平时小偷小摸的小拐刮目相看时,他的望子成龙的心愿突然从虚幻回归现实。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市府礼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会,那是王家父子终生难忘的一天,多年来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车驮儿子穿过香椿树街,也就在那辆旧车上,父子俩完成了多年来最融洽最美好的谈话。
达生已经记不清美琪降临梦中的次数了,他担心这个梦会损害他的肌肉和力量,损害他成为城北第一号人物的理想,他想他一定要消灭美琪的幽灵,在美琪家门栏下的洞孔里他发现了一只来历不明的花猫,达生把它当作美琪的化身杀死并扔进河里,达生对嘲笑他杀猫的红海喊道,谁是好汉半年见分晓。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叙德正巧骑着三轮车路过,被人拦下要他送金兰去医院,老朱从理发店冲了过来,被车上的妇女指使回家拿东西,他跑出去又返回来拉住三轮车的挡板,问孩子像谁,在听说长得像金兰之后,如释重负,叙德很快明白老朱问题的实质,于是车上车下的人都听见了他刺耳的冷笑。
鸡鸣弄里的几户人家对于老朱夫妇一直是特别关注的,素来歧视金兰的邻居想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坏女人就是坏女人,一个坏女人是会让你瞠目结舌,一个坏女人的典范就是骚货金兰,她总是在勾引诱惑一些人,也总是在嘲弄伤害另一些人。原本来伺候产妇和婴孩的老朱的母亲,在听说了孩子来历之后唉声叹气,金兰的刻薄更伤害了这个老实的乡下老妇。老朱没能留住执意要走的母亲,多年来终于看见老朱向金兰发怒了,那只放满各色尿布、等待他洗的木盆沉闷地从门里飞了出来。
礼拜天叙德独自在家,金兰怀抱婴孩来找他,让他帮忙拎箱子到火车站,在候车室,金兰拿出香烟引诱叙德送她到青岛老家,最终叙德和金兰私奔了。
朋友们不知不觉分道扬镳了,达生那天在城东皮匠巷一带闲荡时,突然想起了叙德和小拐,还有深陷牢狱的红旗,他们的脸那么熟悉生动却有那么遥远。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达生每次走到北门大桥回首一望,心里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
孤独又焦躁的达生因为皮匠街的猪头对他的一次激赏,而记住了扑朔迷离的猪头家的方位,他来找猪头,却被猪头弟弟小猪头用一根绳子挡在了门外,猪头对达生的态度非常的生硬和冷淡,更藐视香椿树街的人为烂屎,达生被激怒了,他和猪头约定晚上八点在护城河的煤场见分晓。
腾凤记得儿子出事前的表现就像一只无头苍蝇,离家时他的裤子口袋鼓鼓囊囊的,那天香椿树街的许多人都注意到达生的鼓凸的裤袋,谁也想不到那是闹钟。达生到处找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去煤场,即使他不断地重复猪头他们蔑视香椿树街的人为烂屎的话,他们也无动于衷。
香椿树街长廊似的天空一点一点地黑下来,达生的心也一点一点地黑下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八点就要来临了,达生决定一个人去,他要证明他李达生不是烂屎,一种绝望而悲壮的心情使达生的眼睛湿润起来。
煤场里达生疯狂的举动激怒了皮匠街的少年,九个皮匠街的少年一拥而上,毫无秩序地拳打脚踢,在短短两分钟内把达生真正摆平了,达生终于安静地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就在皮匠街的少年认为达生已死,准备埋掉他时,达生睁开了眼,要猪头把闹钟带回去给他母亲,说自己不是烂屎,要猪头找机会收拾户籍警小马,他始终对那次小马扒他裤子的事耿耿于怀。猪头说他本来是准备把还未咽气的达生往医院送的,但突然的几辆卡车的灯光照亮了煤场,使他们感到某种危险,于是便逃走了,猪头最后还是忘记了给达生找回那只闹钟。大约夜里十点钟,加夜班的装卸工人发现了城北香椿树街的少年达生的尸体。
户籍警小马受到了香椿树街的人莫名的仇视,小马创造的顺口溜“城东蛮,城西恶,城南杀人又放火,城北是个烂屎坑”,后来被广泛流传。
一年一度的雨季无声地在南方制造着云和水,香椿树街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湿润粘滞起来,梅雨在城市上空紊乱地倾斜。有关鬼魂的传说总是会发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香椿树街上又冒出一个鬼魂式的人物,那就是名噪一时的孤胆英雄李达生的母亲。腾凤在雨季里徘徊街头的身影确实酷似一个鬼魂,她撑着一顶黄油布雨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你:喂,你看见我家的闹钟了吗?
雨点打在腾凤的黄油布雨伞上,打在香椿树街上。雨季一过炎热的夏季又将来临,年复一年,炎热的令人烦躁的夏天总是会来临的。
人物介绍
达生
作为父亲对母亲性暴力下的产物的少年达生,畸形的家庭环境使得他对暴力有着执着追求,母亲腾凤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的父亲滕文章以200元钱卖给了丈夫李修业,面对着长相猥琐举止粗暴的丈夫以及这个陌生的新家她无时无刻都想要逃跑。而在父亲看来在自己花了八年的积蓄将母亲买下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自己的所有物了,所以,对于母亲的多次出逃这样触犯他权威的挑衅只有以一次又一次的毒打来解决。而自己虽然厌恶父亲,不想受皮肉之苦,但身体上不占据任何优势的他在自己强大到把父亲打倒之前只能选择默默忍受。所以,他才会那么在意武师的存在、注意锻炼身体、迫切想要加入帮派。
达生的母亲腾凤是一个成天只知怨天尤人的家庭妇女,丈夫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痛苦让她对家里的一切充满怨言,就连唯一的儿子也不例外,向周围的人倾诉自己的不幸以及对丈夫的实施恶毒的诅咒和谩骂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父母间特殊的相处模式并没有给他的童年带来丝毫温暖和关爱,面对自己鄙视却又不得不忍受其毒打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以及被贴上弱者标签的自己,他都竭力想要摆脱。所以自懂事起他便执着于一条寻找武师之路,在他看来获得武师的力量不仅能帮助自己早日完成称霸香椿树街的梦想,而且还是自己实现从少年到成人华丽蜕变的关键所在。可他这一路却走得异常艰辛,和叙德骑车到三十里以外所寻找的那个绰号叫和尚的武师是别人凭空杜撰的,被人传得云里雾里的十步街的严三郎实际上是个卧病在床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一连串的真相给他带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可他却没有气馁,即使在寻访武师的业余时间里,也不忘在家里打沙袋锻炼身体,以十倍百倍的精神等待拜师那一刻的到来。周围的一切他可以漠不关心,可对待自己的梦想却近乎执拗。这样的性格使得他最后走上了不归路成了毫无悬念的一件事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烂屎,他在遭受到众人的拒绝后孤身迎战,就连在弥留之际心里想的也是怎么让先前看不起自己的十步街少年和户籍警小马付出代价,他用自己最崇敬的方式结束了平凡的一生,轰动了整条香椿树街街,可付出的却是血的代价。
叙德和他的父母
叙德作为和达生联系最为密切的一个少年,虽然同样渴望成长,但他选择的方式却与别人截然相反。或许是弱懦无能的父亲和过渡宠溺自己的母亲,让他的肆无忌惮有了充分的理由,母亲素梅在儿子残忍的拒绝自己搬椅子的要求时,除了私底下诅咒儿子几句外,更多的便是将过错归咎于这条街上的不良风气。儿子将情人金兰带回家被自己撞了个正着,面对儿子破口大骂,甚至恶狠狠地扬言要杀自己时,她所做的仅仅是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儿子后,便又迅速地将攻击的目标转向了金兰。在她看来儿子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荒唐行为完全是出于女方的勾引。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母亲形象,而她的爱最终却使叙德养成了同她的期望截然相反的性格,当然在孩子的教育上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父亲。父亲在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所肩负的作用是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可是叙德的父亲沈庭方却空有父亲的虚名,只有在无法再推脱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的时候才勉强说上几句话,能对儿子的嘲笑辱骂一笑而过,这样懦弱父亲形象对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叙德来说是打心底里看不起的,就连面对自己暴力父亲也是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哭哭啼啼的嘴脸,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置于同父母同等的位置上在叙德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除了外表格格不入之外,自己的行为早已与成人无异了,所以,他更注重外表上的成人化,明明是十几岁的孩子,却学着别人蓄起了胡子、故作成熟地嘲笑达生他们幼稚的行为、同女人偷情。
小拐
小拐的父亲和达生的父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嗜酒成瘾、粗俗不堪,虽然在外面过得并不十分如意,但是,在家里却又极力维护自己属于大家长该有的尊严。身体上的缺陷使得小拐很难在自己的心理上找到一个平衡点,造成了偏激、阴鸷的性格,而父亲从小的棍棒教育令全家人瑟瑟发抖,这让他对暴力有着近乎变态似的渴望。母亲的早逝使得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引导者位置的空白,他无法分清是与非,他只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体会到的一切。所以他常常将用父亲对付自己的招数原封不动地施加到姐姐们的身上,因为自己与冼铁匠的仇恨就用残忍的手段将他的狗杀死。
红旗
红旗的两个远房表哥是大刀帮的成员,而他也碍于这层关系而获得让同龄人尊重的资本,受他们的影响使得他对加入帮派无比地渴望,虽然还不具备入派资格,但他在平日的一言一行中事事用帮派里的条条框框来束缚着自己和他人,讲究规矩。在一场帮派行动中表哥东风的脑壳被打碎了,被抓进了警察局,但是他却成了街上的英雄,为人所敬佩。就连曾经侮辱过达生的警察也对他们束手无策的,这也成了红旗他们迫切想要加入帮派的另一个原因。
金兰
金兰是香椿树街上众多女人们中的一个异类。她美丽,风骚,伶牙俐齿,特立独行,即便是在因私生活的混乱被工厂众女工围着批判和辱骂之时,她依然能够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抚膝坐在人圈中心,脸色苍白,不说一句话,却在唇边浮现出一抹蔑视众人的冷笑。在小说的最后她半逼迫半诱骗地从香椿树街带走了叙德,也许是出于对于叙德的母亲素梅之前在街上对她的侮辱和伤害的报复,然而更多是出于她内心积压已久的对于香椿树街的窒息与厌恶。“我讨厌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我要离开这条该死的街,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金兰逃跑前对着叙德讲出的这句宣言,何尝不是整条街上所有女人的心声。香椿树街的压抑、颓废和残酷深深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可这里的生活是汪永远也淌不出的苦水。所有的女人们都想要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可她们最初的挣扎过后,全部都在生活的巨大阴影下无法抗拒地妥协了,她们融入了这里的丑恶,变成香椿树街的一部分。
美琪
美琪也许是香椿树街上唯一一个“道德清白”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拥有着与嘈杂庸俗的香椿树街格格不入的天真和美丽,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但她单薄凄丽的形象在巨大的、被暴力所笼罩的男性形象的阴影下被侵害和侮辱,变得支离破碎。被红旗所侵犯后周遭人的态度和行为对她造成的二次伤害最终促使她以死来躲避这一切,而她死后又化作幽灵地徘徊在香椿树街的各个角落,为故事平添一分诡谲和凄丽。
作品鉴赏
《城北地带》中充斥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则是家庭中丈夫对妻子和孩子的暴力、以及不同的团伙之间亡命的群殴。精神空虚无聊,生活状态混乱无序,性与暴力像一对挛生兄弟一样地扭结在一起,在这样畸形的性别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不可避免地要继续承受其悲剧性的命运:红旗因强暴少女美琪而入狱,美琪因羞愤而自杀成为香椿街上无处不在的冤魂;李达生成长在李成业暴虐的淫威中,长大后由于性无能转而比别人更盲目地崇拜暴力,最终在性和暴力的双重驱动下毫无意义地死去。只有沈叙德被金兰带到远离此地的象征着美好与和谐的人间乐园青岛,是小说中惟一的希望所在。作者并没有找到明确的人生救渡方式,于是情人的私奔成了惟一的充满希望的选择。此外,深渊般的绝望压迫着这座寂寞无聊而又渴望着骚动的南方小城。小说以一种冷漠的口吻叙述了人们在城北地带的生活情状,展现出的是一幅幅恶的人间风景。
在《城北地带》中,读者可以看到存在于广阔的世俗生活中“贪图钱财,见利忘义”的人际关系。滕凤十六岁时,随父亲到香椿树街耍蛇卖艺,父亲为了所谓的钱财,不顾女儿的反对,执意把滕凤卖给了香椿树街的单身汉李修业。这样一场以利益为导向的婚姻带给滕凤一生的痛苦和厄运,滕凤变得执拗、冷漠、暴躁,对生活抱怨不断。红旗在不理智的青春情欲牵引下强暴了邻家女孩美琪,他的母亲孙月珠为了给儿子减刑,竟无视美琪的伤痛,意欲让美琪改口,承认自己与红旗是自愿发生关系的。在被美琪妈妈坚决地拒绝后,孙月珠偷偷留下五百元想要收买人心。这种隐秘的金钱交易行为,是对人的价值与尊严的蔑视。苏童在小说中聚焦于对人心善恶和世态世情的书写,透露出作家于丰富的生活经验基础之上的世情叙事智慧。
作品评价
从文本叙述的角度看,长篇小说《城北地带》再次集合了一批生长在“香椿树街”的重要人物:红旗、小拐、达生、叙德、美琪、金兰、王德基、锦红等。与短篇小说在叙事长度上极大地压制人物精神层面的表现不同,长篇小说的文体优势显而易见。在这种更为“宽容”“悠长”的结构里面,人物的欲望、精神乃至性格的形成历史都能够充分地展开。如果说,“香椿树街”短篇系列是一个个顺手可以打开的扇面,那么《城北地带》就是一幅需要细读的多层面的长卷画幅。这其中,少年们的青春影像叠印出更复杂的色调,已不同于零碎、片断式的素描和涂抹。(文学评论家、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学昕评)
出版信息
《城北地带》首次发表于《钟山》1993年第4期—1994年第4期(连载)。1994年9月,由今日中国出版社首次出版,后有不同版本再版。
作者简介
苏童,1963年1月23日生于江苏省苏州市,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代表作为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另有《西瓜船》《拾婴记》《白雪猪头》《茨菰》等百余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河岸》获得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2009)和第八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10)。短篇小说《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0)。2011年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2015年,长篇小说《黄雀记》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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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4-12-04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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