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蒂,也就是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美丽、善良、温柔的基蒂沉浸在
新婚的甜蜜之中,她爱丈夫,对丈夫体贴入微,对家务也有兴趣,可以想象,也是一个传统的
俄国女性形象。下面是对基蒂的描述: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她的花边披肩没有一点下垂,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使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宛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别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天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感觉得那天鹅绒简直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赤裸的肩膀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彻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为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和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和她跳华尔兹舞,而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
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独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她的纤细腰肢。她朝周围望望,想把扇子交给什么人,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气。”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
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准确。”他向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像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幻影般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很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见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
“我以为您到钢琴那里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说。“音乐——这正是我在乡下所缺少的东西。”“不;我们只是来找您,感谢您来看望我们,”她说,报之以微笑,那好像一件赠物一样。“他们为什么要辩论呢?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谁。”“是的,这是真的,”列文说,“人们争论得那么热烈,往往只是因为不能领会对方所要证明的事情。”在最聪明的人们之间的辩论中,列文常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辩论者在费了很大气力,费尽唇舌,运用了大量奥妙的逻辑之后,终于觉察到他们那么不惮烦劳地力图互相证明的东西原来在很久以前,从他们开始争论起,双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们喜欢各执一词,却又不愿明说出来,唯恐遭到对方的攻击。他常常体验到在辩论中人们突然抓住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立刻喜欢起来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足,于是一切论据结果就都成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有时候,他也体验到相反的情形,人们最后表达出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正为它争辩,而恰巧又表达得又恰当又恳切,于是他的对手就立刻同意,不再争论了。这就是他所要说的话。她皱起眉头,极力去了解。但是他刚开口解释,她已经了解了。“我知道:人应当弄明白对方争论的是什么,他喜欢的是什么,这样方才能够……”她完全理会了而且表达出了他表达得很拙劣的思想。列文快活地微笑了;从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乱冗长的争论转换到这种简洁、明了、几乎是无言的最复杂的思想交流,这种转换使他大为惊异。谢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基蒂走到牌桌旁边,坐下来,然后拿起一枝粉笔,开始在崭新的绿毡上画着同心圆。他们又谈到了吃饭时所谈起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的问题。列文赞成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意见:未婚女子应当在家庭里找到妇人的本份工作。他用下面的事实来支持这个意见:任何家庭没有妇女的帮助是不成的,每个家庭,不论贫富,总有而且不能没有保姆,不管是自己的亲属,还是雇佣的人。“不,”基蒂涨红了脸说,但却用她的诚实的眼睛比以前更加大胆地望着他,“一个女子也许会处于这样的境地,她生活在家庭里不能不感到屈辱,而她自己……”出这暗示,他了解她了。“啊,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正是由于窥见了基蒂心中怕做老处女的恐怖和屈辱,他这才完全明白了在吃饭的时候佩斯措夫主张妇女自由的全部论据;而因为爱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立刻不再争论了。接着是沉默。她还用粉笔在桌上画着。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在她的心情影响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溢着不断增强的幸福。“噢!我乱涂了一桌子哩!”她说,放下粉笔,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的样子。“什么!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吗?”他恐惧地想着,拿起粉笔来。“等等,”他说,在桌旁坐下。“我早就想问您一件事。”他直视着她的亲切的、但又是恐惶的眼睛。“请您问吧。”“这里,”他说,写下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D,E,F,G,H,I,F,J,K,L,H,I,M,N,?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只是当时?”看来是很难希望她领悟这个复杂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样一种眼光望着她,好像他一生的命运全系在她能否理解这些字上面。她严肃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皱蹙的前额支在手上,开始念着。她时而看他一两眼,好像在问:“是我想的那样吗?”“我明白了,”她说,微微涨红了脸。“这是什么字?”他指着代表·永·远·不这个字眼的H说。“这是·永·远·不的意思,”她说,“但是这不是真的呢!”他急急地揩去他所写的字母,把粉笔给她,站了起来。她写了,N,O,I,F,M,G。多莉瞧见这一对人儿的时候,她和阿列克谢·亚历亚德罗维奇谈话所引起的悲愁就完全消失了:基蒂手里拿着粉笔,带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脸望着列文,而他的优美的身躯俯向桌子,热情的眼睛一会紧盯在桌上,一会又紧盯着她。他突然喜笑颜开了,他明白了。那意思是:“那时候我不能够不那样回答。”他询问般地、畏怯地望着她。“仅仅那时候吗?”“是的,”她的微笑回答了。“那么现……现在呢?”他问。“哦,你读吧。我把我所愿望——从心底愿望的事告诉您!”说着,她写下了下面的打头的字母,P,E,F,K,M,L,P,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过去的事。”他用神经质的、颤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笔,把它折断了,写下下面字句打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一直爱着您。”她含着缠绵的微笑望着他。“我明白,”她低低地说。他坐下来,写了长长的一句。她全明白了,并且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就拿起粉笔,立刻回答了。好久,他没有探索出她所写的字母的意义,频频地望着她的眼睛。他幸福得头昏眼花,怎样也填不出她所写的字;但是在她那洋溢着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但是他还没有写完,她就从他的手的动作上读了这些字母,亲手写完了那句子,并且写下了回答:“是。”“你们在玩secrétaire①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但是我们真的非走不行了,如果你要赶上看戏的话。”列文立起身来,把基蒂送到门口。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切都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她要告诉她父母,他说了他明天早晨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