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是唐代文学家
陆贽创作的一篇文章。
作品原文
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朝隐奉宣圣旨:”频览卿表状,劝朕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辞理恳切,深表尽忠。朕本心甚好推诚,亦能纳谏,伹缘上封事及奏对者,少有忠良,多是论人长短,或探朕意旨。朕虽不脘谗谮,出外即谩生是非,以为威福。朕往日将谓君臣一体,都不堤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故,却是失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炫,归过於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大抵皆是雷同,道听途说,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从前已来,事秪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亦不是倦於接纳,卿宜深悉此意者。”
圣德广大,如天包容,俯矜狂愚,仍赐奖谕,嘉臣以恳切,目臣以尽忠,虽甚庸驽,实怀感励。夫知无不言之谓尽,事君以义之谓忠,臣之夙心,久以自誓,以此为奉上之道,以此为报主之资。幸逢休明,获展诚愿,既免罪戾,又蒙裦称,庶奉周旋,不敢失坠。傥陛下广推此道,旋及万方,咸奖直以矜愚,各录长而舍短,人之欲善,谁不知臣。自然圣德益彰,群心尽达,愚衷恳恳,实在於斯。睿眷特深,缕宣密旨,备该物理,曲尽人情,其於虑远防微,固非常识所逮。然臣窃谓天之道,与天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帝王之盛,莫盛於尧,虽四凶在朝,而佥议靡辍。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是知人有邪直贤愚,在处之各得其所而已,必不可以忠良者少,而阙於询谋献纳之道也。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沉者,其为矫枉防患之虑,岂不过哉。愿陛下取鉴於兹,勿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乎信,信之所立由乎诚。守诚於中,然後俾众无惑;存信於已,可以教人不欺。唯信与诚,有补无失。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以为食可去而信不可失也。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言不诚则无复有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於人乎?陛下所谓失於诚信以致患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由此论之,陛下可审其所言,而不可不慎;信其所兴,而不可不诚。海禽至微,犹识情伪,含灵之类,固必难诬。前志所谓众庶者至愚而神,盖以蚩蚩之徒,或昏或鄙,此其似於愚也。然而上之得失靡不辨,上之好恶靡不知,上之所秘,靡不传,上之所为靡不效,此其类於神也。故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接不以礼,则徇义之意轻,抚不以恩,则效忠之情薄。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响应声,若影从表。表枉则影曲,声淫则响邪,怀鄙诈而求颜色之不形,颜色形而求观者之不辨,观者辨而求众庶之不惑,众庶惑而求叛乱之不生,自古及今,未之得也。故”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若不尽於已而望尽於人,众必绐而不从矣;不诚於前而曰诚於後;众必疑而不信矣。今方岳有不诚於国者,陛下则兴师以伐之,臣庶有亏信於上者,陛下则出令以诛之。有司顺命诛伐而不敢纵舍者,盖以陛下之所有,责彼之所无故也。向若陛下不识於物,不信於人,人将有辞,何以致讨?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臣闻《春秋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易》曰:”日新之谓盛德。”《礼记》曰:”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书》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已,改过不吝。”《周诗》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夫《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於改过日新。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而赞扬圣君,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周宣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而歌诵贤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唯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谓人之行巳,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改过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是为君子;遂非则其恶弥积,斯谓小人。故闻义能徙者,常情之所难,从谏勿咈者,圣人之所尚。至於赞扬君德,歌述主功,或以改过不吝为言,或以有阙能补为美。中古巳降,淳风浸微,臣既尚谀,君亦自圣。掩盛德而行小道,於是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之态兴矣。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帝王之意由此惑,谮臣之罪由此生,媚道一行,为害斯甚。
太宗文皇帝挺秀干古,清明在躬,再恢圣谟,一流汉弊,以虚受为理本,以直言为国华。有面折廷争者,必为霁雷霆之威,而明言将纳;有上封献议者,必为黜心意之欲,而手敕裦扬。故得有过必知,知而必改,存致雍熙之化,没齐尧舜之名。向若太宗徇中主之常情,滞习俗之凡见,闻过则羞巳之短,纳谏又畏人之知,虽有求理之心,必无济代之效,虽有悔过之意,必无从谏之名。此则听纳之实不殊,隐见之情小异,其於损益之际,已有若此相悬,又况不及中才,师心自用,肆於人上,以遂非拒谏,孰有不危者乎!且以太宗有经纬天地之文,有底定祸乱之武,有躬行仁义之德,有致理太平之功,其为休烈耿光,可谓盛极矣。然而人到於今称咏,以为道冠前古,泽被无穷者,则从谏改过为其首焉。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於斯。陛下所谓”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炫,归过於朕”者,臣以为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於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伏愿以贞观故事为楷模,使太宗风烈,重光於圣代,恐不可谓此为归过,而阻绝直言之路也。臣闻虞舜察迩言,故能成圣化;晋文听舆诵,故能恢霸功。《大雅》有”询於刍荛”之言,《洪范》有”谋及庶人”之义。是则圣贤为理,务询众心,不敢忽细微,不敢侮鳏寡。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於志者不必然,逆於心者不必否,异於人者不必是,同於众者不必非,辞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他,唯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理,见天下之心。夫人之常情,罕能无惑,大抵蔽於所信,阻於所疑,忽於所轻,溺於所欲。信既偏则听言而不考其实,由是有过当之言;疑既甚则虽实而不听其言,於是有失实之听;轻其人则遗其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其可弃之人。斯并苟纵私怀,不稽皇极,於以亏天下之理,於以失天下之心。故常情之所轻,乃圣人之所重,图远者先验於近,务大者必慎於微,将在博采而审用其中,固不在慕高而好异也。
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雷同道听途说”者,臣窃以众多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槩轻侮,而莫之省纳也。陛下又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者,臣窃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尽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何以知其然?臣每读史书,见乱多理少,因怀感叹,嚐试思之。窃谓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於上,上之情莫不求知於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彊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牙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於佞辞;上耻过,必忌於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懦者避辜,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众多,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自黎献而上,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千万无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上情不通於下则人惑,下情不通於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考其初心,不必淫暴,亦在乎两情相阻,驯致其失,以至於艰难者焉。昔龙逢诛而夏亡,比干剖而殷灭,宫奇去而虞败,屈原放而楚衰。臣谓夏殷虞楚之君,若知四子之尽忠,必不剿弃,若知四子之可用,必不违拒。所以至於忍害而舍绝者,盖谓其言不足行,心不足保故也。四子既去,四君亦危,然则言之固难,听亦不易。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公孙宏上书论事,帝使难宏以十策,宏不得其一,及为宰相,卒有能名。周昌进谏其君,病吃不能对诏,乃曰:”臣口虽不能言,心知其不可。”然则口给者,事或非信;辞屈者理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臣是以窃虑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良有以也。
古之王者,明四目,达四聪,盖欲幽抑之必通,且求闻已之过也。垂旒於前,黈纩於侧,盖恶视听之太察,唯恐彰人之非也。降及末代,则反於斯。聪明不务通物情,视听祗以伺罪衅,与众违欲,与道乖方,於是相尚以言,相示以智,相冒以诈,而君臣之义薄矣。以陛下性含仁圣,意务雍熙,而使至道未孚,臣窃为陛下怀愧於前哲也。古人所以有耻君不如尧舜者,故亦以是为心乎?夫欲理天下,而不务於得人心,则天下固不可理矣。务得人心,而不勤於接下,则人心固不可得矣。务勤接下,而不辨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辨君子小人,而恶其言过,悦其顺巳,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趣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取怨,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害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蔇,况有疏隔而勿接,又有猜忌而加损者乎。天生烝人,本以为国,人之有口,不能无言,人之有心,不能无欲。言不宣於上,则怨讟於下;欲不归於善,则凑集於邪。圣人知众之不可以力制也,故植谤木,陈谏鼓,列争臣之位,置采诗之官,以宣其言。尊礼义,安诚信,厚贤能之赏,广功利之途,以归其欲。使上不至於亢,下不至於穷,则人心安得而离,乱兆何从而起?古之无为而理者,其率由此欤!苟有理之之意,而不知其方,苟知其方而心守不壹,则得失相半,天下之理乱,未可知也。其又违道以师心,弃人而任已,谓欲可逞,谓众可诬,谓专断无伤,谓询谋无益,谓谀说为忠顺,谓献替为妄愚,谓进善为比周,谓嫉恶为嫌忌,谓多疑为御下之术,谓深察为照物之明,理道全乖,国家之颠危,可立待也。
理乱之戒,前哲备言之矣;安危之效,历代嚐试之矣。旧典尽在,殷鉴足徵,其於措置施为,在陛下明识所择耳。伏愿广接下之道,开奖善之门,宏纳谏之怀,励推诚之美。其接下也,待之以礼,煦之以和,虚心以尽其言,端意以详其理,不御人以给,不自眩以明,不以先觉为能,不以臆,度为智,不形好恶以招谄,不大声色以示威。如权衡之悬,不作其轻重,故轻重自辨,无从而诈也。如水镜之设,无意於妍蚩,而妍蚩自彰,莫得而怨也。有犯颜谠直者,奖而亲之;有利口谗佞者,疏而斥之。自然物无壅情,言不苟进,君子之道浸长,小人之态日消,何忧乎少忠良,何有乎作威福,何患乎妄说是非?如此,则接下之要备矣。其奖善也,求之若不及,用之惧不周,如梓人之任材,曲直当分;如沧海之归水,洪涓必容。能小事则处之以小官,立大劳则报之以大利,不忌怨,不避亲,不抉瑕,不求备,不以人废举,不以已格人。闻其才必试以事,能其事乃进以班,自然无不用之才,亦无不实之举。如此则奖善之道得矣。其纳谏也,以补过为心,以求过为急,以能改其过为善,以得闻其过为明。故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於斯,皆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其推诚也,在彰信,在任人。彰信不务於尽言,所贵乎出言则可复;任人不可以无择,所贵乎已择则不疑。言而必诚,然後可求人之听命;任而勿贰,然後可责人之成功。诚信一亏,则百事无不纰缪;疑贰一起,则群下莫不忧虞。是故言或乖宜,可引过以改其言,而不可苟也;任或乖当,可求贤以代其任,而不可疑也。如此则推诚之义孚矣。微臣所以屡屡尘黩而不能自抑者,盖以陛下有拯乱之志,而多难未平;有务理之诚,而庶绩未乂;有尧舜聪明之德,而未光宅於天下;有覆载含宏之量,而未翕受於众情。故臣每中夜静思,无不窃叹而深惜也。向若陛下有其位而无必行之志,有其志而无可致之资,则臣固已从俗浮沉,何苦而汲汲如是。惟陛下详省所阙,亟行所宜,归天下之心济中兴之业,此臣之愿也,亿兆之福也,宗社无疆之休也。谨奏。
作者简介
陆贽(754--805),唐散文家。字敬舆。苏州嘉兴(今属浙江)人。大历进士。德宗即位,任为翰林学士,参与机谋。建中四年德宗避
朱泚之乱于奉天,许多诏书都由他起草。贞元八年(792)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敢于指陈弊政。因被
裴延龄所谗,十年冬罢相,次年贬为忠州别驾,居忠州十年而死。所作奏议,多用排偶,条理精密,文笔流畅。著有《
翰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