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巴列霍写作的年代,艾略特在著名论文《
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倡导的“非个性化原则”(“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正风靡西方诗歌界,巴列霍长年生活在巴黎,和法国、西班牙诗歌圈都有广泛交往,不可能不知道艾略特这一时髦理论,他反其道而行之,只能说明他有自己的主张。在1926年的论文《新诗歌》一文中,他抨击了诗歌中的“假新”,宣称诗人是因怯懦或贫穷才冒充前卫,他继续写道:“现代生活所提供的物质,必须被精神所汲取,再转化为一种新感性。”
巴列霍所遵循的创作原则是精神和感官的强度。
巴列霍的诗是不折不扣的痛苦的诗篇,诗歌史上恐怕极少有诗人像他这样在诗中如此高密度地使用“痛苦”这个词。他的少作诗集《黑色骑手》的标题诗首句便是:“生命中有如此猛烈的打击——我不知道缘由!”这句话如同谶语高挂在他人生之途的起点。而后“痛苦”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这个旅行者给了我多么奇怪的痛苦!”(《蜘蛛》)“痛苦的穿越,它背后好像拉着/一车被束缚的禁欲的感觉!”(《我们每天的面包》)“如果他身上有多么痛苦,我肯定就是那痛苦。”(《遥远的脚步》)“厨房就是黑暗,爱就是痛苦。”(《我刚独自吃过午餐》)登峰造极的是那首谈希望的诗《我要谈谈希望》,可谓满篇皆痛苦,起首即是:“我不是以
塞萨尔·巴列霍遭受这痛苦。”结尾还是:“今天我只是痛苦。”痛苦的诗人不在少数,但在诗篇中如此直接书写痛苦则是异乎寻常的。
巴列霍所遵循的创作原则是精神和感官的强度。不用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诗观,可是许多时候所谓“创新”不正是复苏某种被淡忘的重要原则吗?淡忘的原因则是因为小诗人们太容易迷失在诗歌技术的小道了,往往被细枝末节一再遮蔽视野。只有强力诗人才能抓住诗艺的关键所在,在巴列霍看来情感强度决定着一首诗的成色,而不是精明的批评家们开出的一副副灵丹妙药。强烈的情感犹如耀眼的光束投射在寻常的物件上,让它们自动产生浓烈的诗意,而不是像许多次要诗人那样去搜肠刮肚地攫取。同时这也是巴列霍敢于在诗中粗率地使用语言的内在原因,他不仅毫无顾及地书写许多“训练有素”的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痛苦”、“失望”、“悲伤”等词汇,而且还大量使用直接的口语、排比、反复等貌似“老土”的手段。
就像无数次写到痛苦一样,巴列霍也无数次写到了死亡,在这些诗篇中有两首我以为是感人至深的。一首是他早期作品,第一本诗集《黑色骑手》里的《给我的兄弟米格尔》,一首是他逝世前一年写的《群众》。前者写他早逝的哥哥米格尔,写法朴实而巧妙,先是写实地叙述少年时代和哥哥玩捉迷藏的游戏,“后来,你藏起来,而我找不到你。”“我们都吓哭了。”最后则是:“听着,兄弟,不要迟迟不出来。好吗?妈妈会担心。”这样的结尾让人心碎。《群众》更简单,写的是西班牙内战中战死的共和派士兵,许多人走过来对他说:“不要死,活过来。”最后奇迹发生,“那个尸体悲哀地望着他们,/深受感动,/他慢慢坐起来,/拥抱那第一个人,开始走路……”在这里巴列霍行使了诗人的特权——起死回生之术。这种复活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妄想第一次具备了正面的催人泪下的含义。三十年代正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方兴未艾之时,巴列霍在巴黎结识了不少超现实主义诗人和画家,但是和超现实诗人们通常从抽象的美的角度,扭曲现实意象不同,在《群众》中,巴列霍的“回生术”简单朴实充满人性的力量,和当时不少超现实主义诗人华丽而空洞的诗作毫不相干。
巴列霍总体而言是呓语式的诗人,他在诗歌写作中期的语言实验充分表明了这一点,那些大胆的别出心裁的语言组合(老实说,有些地方的确显得生硬不自然),说明巴列霍的主要精力放在探索诗歌可能达到的深度上,而对和读者的交流巴列霍并不在意。可是当他顺应三十年代社会思潮,转入左翼阵营(两次访问莫斯科,并在1931年正式加入共产党,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左倾非常自然,首先他是真正的无产者,而且早期左派的确具有极高的道德抱负),他如何用诗歌去完成共产主义的主张,就变得格外让人好奇。他给出的答案是像《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让百万富翁赤裸裸走路,一丝不挂!》、《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政治需要》、《西班牙,我喝不下这杯苦酒》等一系列优秀的诗篇。他没有为了政治目的降低诗歌的要求,相反他的政治态度强化了他的诗歌人性的广度和深度,和早期诗作相比,巴列霍晚期诗作自有一种无可替代的悲悯,而且这悲悯隐藏在诗歌的律法下,从而避免堕落为某种令人生厌的姿态,这姿态曾经污染过多少优秀的左派诗人呵,从马雅可夫斯基到阿拉贡到聂鲁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