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厌集
叶圣陶先生将自己1926-1928年间的10篇小说汇编而成的小说集
《未厌集》是叶圣陶先生将自己1926-1928年间的10篇小说汇编而成的一部小说集,于1928年出版。
编写背景
1928年1月,曾有一位年轻气盛的文艺理论家在发刊伊始的《文化批判》上著文,把叶圣陶描绘为“中华民国的一个最典型的厌世家”。对这一评论,叶圣陶颇不能心服。于是,这年10月,当他的第五本小说集编就后,就有意题名为《未厌集》,并且在《自序》中释名如下:“厌,厌足也。作小说虽不定是甚胜甚盛的事,也总得象个样儿。自家一篇一篇地作,作罢重复看过,往往不像个样儿。因此未能厌足。愿意以后多多修炼,万一有使自家尝味到厌足的喜悦的时候吧。又,厌,厌憎也。有人说我是厌世家,自我检察,似乎尚未厌世。不欲去自杀,这个世如何能厌?自家是作如是想的。几篇小说集拢来付印,就用‘未厌’二字题之。”(《未厌集·前言》,《叶圣陶集》第2卷第417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6月版)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拟重新编辑出版他的作品选集并邀他写序时,他又郑重重申了五十多年前的信念:“……我的想头也不是新有的,跟二十年代《未厌集》出版的时候差不多。那本集子有篇简短的前言,现在全抄在这里:……半个多世纪来,修炼不敢放松,却难得尝到餍足的喜悦。至于厌世,当然是没有的事。只是视力越来越差,不能读书看报,颇感到老年的寂寞。这种寂寞,根子就在尚未厌世一一‘这个世如何能厌?’”(《〈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叶圣陶〉自序》,《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叶圣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9月版)对这个世间,他何以历久不厌眷恋不已?叶圣陶亲自为其夫人书写的墓志,便是绝好的答案:“一切皆可舍,人情良难捐”。是的,醇厚的人情,确已渗入他的生命,化为源泉,在晚年生活的多彩乐章中,始终是最动人的和声,最绚丽的旋律。
题记
厌,厌足也。作小说虽不定是甚胜甚盛的事,也总得作像个样儿。自家一篇一篇地作,作罢重复看过,往往不像个样儿。因此未能厌足。愿意以后多多修炼,万一有教自家尝味到厌足的喜悦
的时候吧。又,厌,厌憎也。有人说我是厌世家,自家检察过后,似乎尚未。不欲去自杀,这个世如何能厌?自家是作如是想的。几篇小说集拢来付刊,就用“未厌”两字题之。
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六日,作者识
(初收1928年12月,《未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
收录作品
过去随谈 一 在中学校毕业是辛亥那一年。并不曾作升学的想头;理由很简单,因为家里没有供我升学的钱。那时的中学毕业生当然也有“出路问题;”不过像现在的社会评论家杂志编辑者那时还不多,所以没有现在这样闹嚷嚷地。偶然的机缘,我就当了初等小学的教员,与二年级的小学生作伴。钻营请托的况味没有尝过;依通常说,这是幸运。在以后的朋友中间有这么一个,因在学校毕了业,将与所谓社会者对面,路途太多,何去何从,引起了甚深的怅惘;有一回偶游园林,看见澄清如镜的池荡,忽然心酸起来,强烈地萌生着就此跳下去完事的欲望。这样生帖孟脱的青年心情我却没有,小学教员是值得当的,我何妨当当;依实际说,这又是幸运。
过去随谈 一
小学教员一连当了十年,换过两次学校,在后面的两个学校里,都当高等班的级任;但也兼过半年幼稚班的课——幼稚班者,还够不上初等一年级,而又不象幼稚园儿童那样地被训练着,是学校里一个马马虎虎的班次。职业的兴趣是越到后来越好;这因为后来的几年中听到一些外来的教育理论同方法,自家也零星悟到一点,就拿来施行,而同事又是几个熟朋友的缘故。当时对于一般不知振作的同业颇有点看不起,以为他们德性上有着污点,倘若大家能去掉污点,教育界一定会大放光彩的。
民国十年暑假后开始教中学生。那被邀请的理由是很滑稽的。我曾写一些短篇小说刊载在杂志上。人家以为能作小说就是善于作文,善于作文当然也能教文,于是,我仿佛是颇适宜的国文教师了。这情形到现在仍旧不衰,作过一些小说之类的往往被聘为国文教师,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还不曾经人切实注意过。至于我舍小学而就中学的缘故,那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年,曾在五处中学三处大学作教,教的都是国文;这大半是兼务,正业是书局编辑,连续七年有余了。大学教员我是不敢当的;我知道自己怎样没有学问,我知道大学教员应该怎样教他的科目,两相并比,不敢是真情。人家却说了:“现在的大学,名而已!你何必拘拘?”我想这固然不错;但从“尽其在我”的意义着想,不能因大学不像大学,我就不妨去当不像大学教员的大学教员。所惜守志不严,牵于友情,竟尔破戒。今年在某大学教“历代文选,”劳动节的明天,接到用红铅笔署名L的警告信,大约说我教那些古旧的文篇,徒然助长对动势力,于学者全无益处,请即自动辞职,免讨没趣云云。我看了颇愤愤:若说我没有学问,我承认;却说我助长反动势力,我恨反动势力恐怕比这位L先生更真切些呢;或者以为教古旧的文篇便是助长反动势力的实证,更不用问对于文篇的态度如何,那末他该叫学校当局变更课程,不该怪到我。后来知道这是学校波澜的一个弧痕,同系的教员都接到L先生的警告信,措辞比我的信更严重,我才像看到丑角的丑脸那样笑了。从此辞去不教;愿以后谨守所志,“直到永远。”
自知就所有的一些常识以及好嬉肯动的少年心情,当当小学或初中的教员大概还适宜的。这自然是不往根柢里想去的说法;如往根柢里想去,教育对于社会的真实意义(不是世俗所认的那些意义)是什么,与教育相关的基本科学内容是怎样,从事教育技术上的训练该有那些项目,关于这些,我就同大多数的教员一样,知道的太微少了。
过去随谈二 作小说的兴趣可说是由中学校时代读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引起的。那种诗味的描写,谐趣的风格,似乎不曾在读过的一些中国文学里接触过;因此这样想,作文要如此才佳妙呢。开头作小说记得是民国三年;投寄给小说周刊礼拜六,被登载了,便继续作了好多篇。到后来,礼拜六派是文学界中一个卑污的名称,无异海派黑幕派鸳鸯蝴蝶派等等。我当时的小说多写平凡的人生故事,同后业的相仿佛,浅薄诚有之,如何恶劣却未必,虽然所用的工具是文言,也不免贪懒用一些成语古典。作了一年多便停笔了,直到民国九年才又动手。是颉刚君提示的,他说在北京的朋友将力一种杂志,作一篇小说付去吧。从此每年写成几篇,一直不曾间断;只今年例外,眼前是十月将尽了,还不曾写过一篇呢。
过去随谈二
预先布局,成后修饰,这一类ABC里所诏示的项目,总算尽可能的 力实做的。可是不行:作小说的基本要项在乎有一双透入的观世的眼,而我的眼够不上;所以人家问我那一篇最惬心时,我简直不能回答。为要作小说而训练自己的眼固可不必;但眼的训练实是生活的补剂,因此我愿意对这上边致力。如果致力而有进益,由这进益而能写出些比较可观的文字,自是我的欢喜。
为什么近来渐渐少作,到今年连一篇也没有作呢?有一个浅近的比喻,想来倒很确切的。一个人新买一具照相器,不离手的对光,扳机,卷干片,一会儿一打干片完了,便装进一打,重又对光,扳机,卷干片。那时候什么对象都是很好的摄影题材;小妹妹靠在窗沿憨笑,这有天真之趣,摄他一张;老母亲捧着水烟袋抽吸,这有古朴之致,摄他一张;出外游览,遇到高树,流水,农夫,牧童,颇浓的感兴立刻涌起,当然不肯放过,也就逐一摄他一张。洗出来时果能成一张像样的照相与否似乎不很关紧要,最热心的是“塔”的一扳;面前是一个对象,对着他“塔”的扳了,这就很满足了。但是,到后来却有相度了一会终于收起镜箱来的时候。爱惜干什么?也可以说是,然而不是。只因希求于照相的条件比以前多了,意味要深长,构图要适宜,明暗要美妙,更有其他等等,相度下来如果不能应合这些条件,宁起收起镜箱了事;这时候,徒然一扳是被视为无意义的了。我从前多写只是热心于一扳,现在却到了动辄收起镜箱的境界,是自然的历程。
过去随谈三 中学生主干曾嘱我说一些自己修习的经历,如如何读书之类。我很惭愧,自计到今为止,没有像模像样地读过书,只因机缘与嗜好,随时取一些书来看罢了。书既没有系统,自家又并无分析的综合的识力,不能从书的方面多得到什么是显然的。外国文字呢?日文曾读过葛祖兰氏的自修读本两册,但是像劣等的学生一样,现在都还给教师了。至于英文,中学时代不算读得浅,读本是文学巨著,文法读到纳司非尔的第四册呢;然而结果是半通不通,到今看电影字幕还未能完全明白。(我觉得读英文而结果如此的实在太多了。多少的精神时间,终于不能完全看明白电影字幕!正在教英文读英文的可以反省一下了。)不去彻底修习,弄一个全通真通,当然是自家的不是;可是学校对于学生修习的各项科目都应定一个毕业最低限度,一味胡教而不问学生是否达到了最低限度,这不能不怪到学校了。外国文字这项工具既不能使用,要接触一些外国的东西只好看看译品,这就与专待喂饲的婴孩同样的可怜,人家不翻译,你就没法想。讲到译品,等类颇多。有些是译者实力不充而硬欲翻译的,弄来满盘都错,使人怀疑何以外国人的思想话语会这样的奇怪不依规矩。有些据说为欲忠实,不具稍事变更原文文法上的排列,就成为中国文字写的外国文。这类译品若请专读线装书的先生们去看,一定回答“字是个个识得的,但不懂得这些字凑合在一起讲些什么。”我总算能够硬看下去,而且大概有点懂,这不能不归功到读过两种读如未读的外国文。最近看到东华君译的文学之社会学的批评,清楚流畅,义无隐晦,以为译品像这个样子,庶几便于读者。声明一句,我不是说这本书就是翻译的模范作;我没有这样狂妄,会自认有判定译品高下的能力。说起读书,十年来颇看到一些人,开口闭口总是读书,“我只想好好儿念一点书,”“某地方一个图书馆都没有,我简直过不下去,”“什么事都不管,只要有书读,我满足了,”这一类话时时送到我的耳边;我起初肃然生敬,既而去未免生厌。那种为读书而读书的虚矫,那种认别的什么都不屑一做的傲慢,简直自封为人间的特殊阶级,同时给与旁人一种压迫,仿佛唯有他们是人间的智慧的葆爱者。读书只是至平常的事而已,犹如吃饭睡觉,何必作为一种口号,惟恐不遑地到处宣传。况且所以要读书,自全凭观念的玄学以至真凭实据的动植矿,就广义说,无非要改进人间的生活。单只是“读”决非终极的目了,生活云云不在范围以内:这也引起我的反感。我颇想标榜“读书非究竟义谛主义”—
过去随谈三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宣言之类是不曾做的。或者有懂得心理分析的人能够说明我之所以有这种反感,由于自家的头脑太俭了,对于书太疏阔了,因此引起了嫉妒,而怎样怎样的理由是非意识地文饰那嫉妒的丑脸的。如果被判定如此,我也不想辩解,总之我确然曾有了这样的反感。至于那些将读书作口号的先生们果否真个读书,我不得而知;只有一层,从其中若干人的现况上看,我的直觉的评判成为客观的真实了。他们果然相信自己是人间智慧的宝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得便进抛开了为读书而读书的招牌,就不妨包办一切;他们俨然承认自己是人间的特殊阶级,虽在极微细的一谈笑之顷,总要表示外国人提出来的“高等华人”的态度。读书的口号,包办一切,“高等华人”,这其间仿佛有互相纠缠的关系;若请希圣君来解释,一定能头头是道的。
过去随谈四 我与妻结婚是由人家作媒的,结婚以前没有会过面,也不曾通过信。结婚以后两情颇投合,那时大家当教员,分开在两地,一来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头,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大事。到现在十四年,依然很爱好。对方怎样的好是彼此都说不出的,只觉很适合,更适合的情形不能想像,如是而已。
过去随谈四
这样打彩票式的结婚当然很危险的,我与妻能够爱好也只是偶然;迷信一点说,全凭西湖白云庵那月下老人。但是我得到一种便宜,不曾为求偶而眠思梦想,神魂颠倒;不曾沉溺于恋爱里头,备尝甜酸苦辣各种味道。图得这种便宜而去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值得不值得固难断言;至少,青年斯的许多心力和时间是挪移了过来,可以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现在一般人不愿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是显然的,先恋爱后结婚成为普通的信念。我不菲薄这一种信念,它的流行也有所谓“必然。”我只想说那些恋爱至上主义者,他们得意时谈心,写信,作诗,看电影,游名胜,失意时伤心,流泪,作诗(流满了惊叹号,)说人间至不幸的止有他们,甚至想投黄浦江:像这样把整个生命交给恋爱,未免可议。这种恋爱只配资本家的公子“名们”的小姐去玩的。他们亨用的是他们的父亲祖先剥削得来的钱,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在未入母腹时早就排定,他们看看世界非常太平,一点没有间题;闲暇到这样子却也有点难受,他们于是去做恋爱的题目,弄出一些悲欢哀乐来,总算在他们空白的生活录写上了几行。如果是并不闲暇到这样子的青年,而也想学步,那惟有障碍自己的进路,减损自己的力量而已。
人类不灭,恋爱也永存。但恋爱有各色各样。像公子小姐们玩的恋爱,让它“没落”吧!
一九三○年一○月二九日作中学生杂志以出了中学校以后一题征文,因作此篇。一九三一 年六月一七日记。
(原载《中学生》,1931年1月第11号,初收《脚步集》1931年9月,新中国书局)
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业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原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记游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围一百二十里,山峰重叠。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报上的广告,石公山开了旅馆,我们才决定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旅馆,又没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问题,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点,我们出胥门,到苏福路长途汽车站候车。苏福路从苏州到光福,是商办的,现在还没有全线通车,只能到木渎。八点三刻,汽车到站,开行半点钟就到了木渎,票价两毛。经过了市街,开往洞庭东山的裕商小汽轮正将开行,我们买西山镇夏乡的票,每张五毛。轮行半点钟出胥口,进太湖。以前在无锡鼋头渚,在邓尉还元阁,只是望望太湖罢了,现在可亲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混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深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
十二点一刻到达西山镇夏乡,我们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这里有码头,不像先前经过的站头,登岸得用船摆渡。码头上有人力车,我们不认识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车,每辆六毛。和车夫闲谈,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辆人力车,一般人往来难得坐的。车在山径中前进,两旁尽是桑树茶树和果木,满眼的苍翠,不常遇见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杨梅、枇杷。梅花开的时候,这里该比邓尉还要出色。杨梅干枝高大,屈伸有姿态,最多画意。下了几回车,翻过了几座不很高的山岭,路就围在山腰间,我们差不多可以抚摩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树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湖面给遮没了,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
十二点三刻,我们到了石公饭店。这是节烈祠的房子,五间带厢房,我们选定靠西的一间地板房,有三张床铺,价两元。节烈祠供奉全西山的节烈妇女,门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地刻着她们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归刻寺管领。除开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没有房屋,惟有树木和山石而已。这里的山石特别玲珑,从前人有评石三字诀叫做“皱,瘦,透”,用来品评这里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适用。人家园林中有了几块太湖石,游人就徘徊不忍去,这里却满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宽度都达几十丈的,真可以称大观了。
饭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饭菜没有预备,仅能做一碗开阳蛋汤。一会儿茶房高兴地跑来说,从渔人手里买到了一尾鲫鱼,而且晚饭的菜也有了,一小篮活吓,一尾很大的鲫鱼。问可有酒,有的。本山自制,也叫竹叶青。打一斤来尝尝,味道很清,只嫌薄些。吃罢午饭,我们出饭店,向左边走,大约百步,到夕光洞。洞中有倒挂的大石,俗名倒挂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鳌所写的寿字,笔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绵延很宽广,题着“联云幢”三个篆字。高头又有“缥缈云联”四字,清道光间人罗绮的手笔。从这里向下到岸滩,大石平铺,湖波激荡,发出汩汩的声音。对面青青的一带是洞庭东山,看来似乎不很远,但是相距十八里呢。这里叫做明月浦,月明的时候来这里坐坐,确是不错。我们照了相,回到山上,从所谓一线天的裂缝中爬到山顶。转向南往下走,到来鹤亭。下望节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齐,小巧,好像展览会中的建筑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轩。出石公寺向右,经过节烈祠门首,到归云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观音像,比人高两尺光景,气度很不坏,可惜装了金,看不出雕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积一百八十多亩,高七十多丈,不过一座小山罢了,可是山石好,树木多,就见得丘壑幽深,引人入胜。回饭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雇一条渔船,看石公南岸的滩面。滩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涛冲进去,作鸿洞的声响,大约和石钟山同一道理。渔人问还想到哪里去,我们指着南面的三山说,如果来得及回来,我们想到那边去。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三山的岸滩。那里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没了梭角的碎石片。据说山上很有些殷实的人家,他们备有枪械自卫,子弹埋在岸滩的芦苇丛中,临时取用,只他们自己有数。我们因为时光已晚,来不及到乡村里去,只在岸滩照了几张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个带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请求附载,我们答应了。这时候太阳已近地平线,黄水染上淡红,使人起苍茫之感。湖面渐渐升起烟雾,风力比先前有劲,也是横风,船身向左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更用爽利。渔人没事,请算命先生给他的两个男孩子算命。听说两个都生了根,大的一个还有贵人星助命,渔人夫妻两个安尉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时,付钱一块二毛。饭店里特地为我们点了汽油灯,喝竹叶青,吃鲫鱼和虾仁,还有咸芥菜,味道和白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时息灯就寝。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入梦。二十六日早上六时起身。东南风很大,出门望湖面,皱而暗,随外涌起白浪花。吃过早餐,昨天约定的人力车来了,就离开饭店,食宿小帐共计六块多 钱。沿昨天来此的原路,我们向镇夏乡而去。淡淡的阳光渐渐透出来,风吹树木,满眼是舞动的新绿。路旁遇见采茶妇女,身上各挂一只篾篓,满盛采来的茶芽。据说这是今年第二回采摘,一年里头,不过采摘四五回去罢了。在镇夏乡寄了信,走不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题“天下第九洞天”六个大字。据说这个洞象房至那样有三进,第一进人可以直立,第二三进比较低,须得曲身而行。再往里去,直通湖广。凡有山洞处,往往有类似的传说,当然不足凭信。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矿,遇见一个姓周的工头,峄县和,和剑三是大同乡,承他告诉我们煤矿的大概。这煤矿本来用土法开采,所出烟煤质地很好,运到近处去销售,每吨价六七块钱,比远来的煤便宜得多,现在这个矿归利民矿业公司经营,占地一万七千亩。目前正在开凿两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个月以后开凿成功,就可以用机器采煤了。他又说,西山上除开这里,矿产还很多呢。他四十三岁,和我同年,跑过许多地方,干了二十来年的煤矿,没有上过矿业学校,全凭实际得来的经验。谈吐很是爽直,见剑三是同乡,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间。剑三给他照了个相,让他站在他亲自开凿的井旁边。回到镇夏乡正十一点。付人力车价,每辆一块二毛半。在面馆吃了面,买了本山的碧螺春茶叶,上小茶楼喝了两杯茶,向附近的山径散步了一会儿,这才埃到午后两点半。裕商小汽轮靠着码头,我们冒着狂风钻进舱里,行到湖心,颠簸摇荡,仿佛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闭目垂头,现出困乏的神态。
(原载1936年5月《越风》第13期)
生命和小皮箱
生命和小皮箱
空袭警报传来的时候,许多人匆匆忙忙跑到避难室防空壕里去。其中有些人,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小皮箱里盛的什么?不问可知是金银财物证券契据之类,总之是值钱的东西,可以活命的东西。生命保全了,要是可以活命的东西保不住,还是不得活命。带在身边,那就生命和可以活命的东西“两全”了。这样想法原是人情之常,无可非议。
我现在猜度各人对生命和小皮箱的观念。
也许作这样想吧:——既已有了生命,别的且不管,生命总得保住,直到事实上再也不能保住的一瞬间。敌人的轰炸机来了,当前有避难室防空壕,当然要躲到里头去,因为这是保住生命唯一的办法。待听到了一声拖得很长的解除警报,走出避难室防空壕一看,假如满眼是坍毁了的房屋,翻了身的田园,七零八落的肢体,不免点头自慰,生命过了一道难送了。其时看看手里的小皮箱,那和一个地下室毁了还有别的地下室,一个防空壕炸了还有别的防空壕,敌人炸到东边,自己可以逃到西边,旅馆总有得住,馆子里的饭菜总有得吃。有得住又有得吃,不是生命仍然可以保住吗?
也许作这样想吧:——自己的生命是与别人的生命有关联的,自己的小皮箱是与别人的小皮箱“休戚相共”的。仅仅想保住自己的生命,生命难保;仅仅想依靠自己的小皮箱,小皮箱毫无用处。因此,要保住生命就得推广开来保住“四万万同胞”的生命,要依靠小皮箱就得推广开来依靠整个中化国土这个其大无比的小皮箱。(整个中华国土不是我们的小皮箱吗?)敌人的轰炸机来了,当前有避难室防空壕,自然要往里头躲,血肉之躯拼不过炸弹,这是常识。手头有个小皮箱,自然不妨提着走,化为灰屑究竟是可惜的。但是在听到一声拖得很长的解除警报之后,见到自己的生命和小皮箱都还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安慰庆幸之处,只觉得一种责任感压在心头,非立刻再去操心思,流血汗,干那保住大众的生命,守护其大无比的小皮箱的工作不可。
我只能猜度,不能发掘人家的心。重庆人口头惯说“要得”“要不得”,提着小皮箱跑进避难室防空壕的人不妨问问自己:哪一种想头“要得”,哪一种“要不得”?还不妨问问自己:自己的想头属于哪一种?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六日发表 (原载重庆1938年2月《新民报·血潮》第20号)
《渝沪通信》①选录第二十三号[八月七日]
村公:
承示种种,感甚。子恺和平中正,今变而为激昂慷慨,弟深能体察其心理变化之过程。弟自己剖析,与子恺心状为近。“八股”虽未必有用,然而连“八股”也不作,岂非更无办法?地方上办维持行亲善者,有人谓此辈别具苦衷,未可厚非。弟则以为此辈无论心迹如何,事实上为蟊贼之尤。将来宜摈之纲冥,不与同人世。苏州一些新贵,半为诗礼之家出身。颉刚来信云:“可见诗礼之家鲜克由礼”,可叹可恨。现在希望到底在青年。这回小墨回来,有许多同学来看他,弟与他们谈话,觉识力充富,饶有干才,大致均不错。此非学校教育之成绩,乃时代锻炼之功也。巴蜀较中近有难童百数十名借宿,小者五六岁,大者十五六岁,作息游戏均有秩序,歌声洋溢,各有至乐。此一队将来往西康,现在正习藏文。他们多数无父母,毫无挂碍,将来或许是开辟西陲之先锋也。看见这些人,总觉前途乐观。
关于店务,弟不敢有所主张。唯依感情说,若迁徙无法,宁可关店也。
调孚兄:芷芬所寄鲁集五册已收到。排较均不坏,看之可喜。山公所寄,不日当亦可到。
“百八课”题目,弟同意尊见。因戏剧部分话多,若附于“曲”, 恐说不畅。所示参考书可弄到,当遵命致之。承询《国文课本》事,该稿部批本在祥麟处。在汉口誊清原只三册,第六册并未缮写。此间天气白天较热,但室内亦不过九十一度。间总可以睡得着,不致汗流满身。人均谓重庆热天难受,今亲试之而不然。此间今年初有冰棒。勖成、研因、楚材及我家几个小孩出次集股,在校内贩卖冰棒鲜橘水,供住在校内之二百多人消费。前天结算,三星期内居然有了十分之二的红利,可谓大好生意。然一部分战区教师今来入实验教育训练班者殊可怜,某日有五人生病,医生由教部出,开了五张药方,其四张均弃而未用,因药费须自理,而此四人无钱。其一人愿意自己买药,但以皮夹子示办事人,
①渝沪通信:为作者与开明书店同人及亲朋好友1938年1月1938年10月通信。
中间只有一块钱耳。说起这个训练班,可笑亦可叹。原来有李步青者,前为中华编辑,
与顾荫亭至好,他创一“卡片识字教学法”,本无足奇,小学亦多用之,即以实物与卡片同时认识之法也。而彼夸言用彼之法,初级四年课程可缩至两年教毕。顾荫亭闻之,以为了不得,即令在汉口办一训练班,招战区教师训练之。受训者廿多人,用去一万元。今来重庆开第二班,另定预算为七千元。一切均衙门气派,不惮糜费。李自己已三百元一月,一子一媳挂名为指导,月各八十元。而所讲毫无道理,听者生厌,唯利其有廿元生活费,即亦勉强在那里坐坐。往作一次临时演讲,得车马费十元,七千元之浪费中,弟亦有分赃之嫌矣。弟尝语研因,谓我们应对此公开炮,不可再让他往他处开第三个训练班。研因对此固不满,而只笑笑而已。
所陈已多,即此为止。即颂诸翁康泰,诸府安吉。
第二十四号[八月廿七日]
丐、村、伯、调诸翁均鉴:
弟钧上八月七日上午九时
盼来书不得,意者被击落之“桂林号”中有公等赐信也。近二十天间,为诸人之病所拢,心绪不佳。先是三官病痢,西医中医共看三次,迄见效,其形消瘦,四肢骨出,如照片之难童。最近购得与“药特灵”相似之“安痢命”服之,始渐见愈。此间“药特灵”二十五粒瓶装卖七块半,且存货已无多,“安痢命”则较便宜,每粒二角。三官病作后数日,数子亦发热腹泻。延中医诊之,云非痢而为湿,居然一帖即愈,今已复原。昨日午后,墨林忽腹痛发热,至夜而泻,一夜六七次,热度升至三十九度七。今晨热少退,泻亦渐止。她不要看医生,即取满子这药方自为加减,刻小墨出去买药尚未回。“安痢命”可治一切腹泻症,亦令小墨买若干粒,按时服之。此间近日大热,胃肠病盛行,至可忧虑。观报纸记载,知今年各地皆流行痢疾,似上海颇盛。
昨日陈通伯来访,欲招弟往武大教基本国文十二时。武大在乐山,云其地生活较便宜。弟为生计计,自宜允之(打下折扣,实得二百元)。然一则有违不为大学教师之素愿;二则为上课而看书预备,实不胜其烦;三则又要搬一次家,麻烦之至;四则二官、三官又须换学校(把他们留在重庆不放心):有是数者,未能骤决,答以且容考虑。而墨林与小墨、二官之意见则均倾向于应聘。公等试为代谋,去乎,不去乎?陈君托代邀予同,今致予同一笺,乞转去为感。无论如何,请予同覆弟一信,以便交代。
戴应观亦借住在我校内,同舍一个多月,前日方知之。彼亦有老母、妻、子,南京之家或未毁,杭州之家已无望,观其态度似亦泰然。彼嘱向诸翁致候。老舍、老向、何容、蓬子、王平陵来此,上星期日晤见,快叙半天。老舍忠贞热忱,大可钦佩。
颉刚仍未来,杳无音信。韬公、柳君同在此办三日刊。巴蜀于下月十日开学。三官已考取六年上期。小墨已考取国立中央药学专门学校,入学与否未定,如考取大学则宁入大学。
匆匆不尽,即请
秋安。
弟钧上八月廿七日上午九点半
(原载1982年《收获》第6期)
《嘉沪通信》选录
嘉沪通信
第五号[一月三十一日]
丐翁赐鉴:
手示敬悉。诗词意境萧瑟,弟初不自觉,今诸公皆以是为言,覆按之果然。弟心性简单无殊于三官,于外界一切鲜察其究竟,于未来之日亦不为预想。此在骨子里近于悲观,遂发而为萧瑟之音,未可知也。然感情上不甚喜萧瑟,以后当徐徐改之。
承示向公司提出停薪声明,高怀公义,至深钦佩。洗、村诸公惠书,言已勉依尊旨,想必为之一快。时势如此,友好无多,开明一局非独营利,亦以气类之相合,遂团结逾十载,而此团结中之几个人固莫不愿翁身心安愉也。老大云云,正不必挂怀。弟近亦“视茫茫而发苍苍”,然只在写信时偶尔提及,平时不复管他。此或足征其识类童稚,然颇欲以是为翁劝也。
询善、满婚事,并示变通办法,而诸翁亦有从早举行之议,读之感甚。婚礼自当从简,而亦不可过于草草。在嘉请客,同事、学生取其接近者邀之,而孟实、欣安与我两家为熟友,可为证婚。至上海、上虞、苏州亲友,似可留待他日弟家东归时再说。现在尚示能定日期者,一须由医生为小墨检验身体,二须将寓所搬动一下(现在寓所无可为新房之房间),三须添置一些衣物器用。俟此三者毕举,即当选定日期,驰书奉告。唯念结婚而后,或不免即有生儿育女之事,此在青年新娘实非佳运,而家庭之中亦且增事不少。弟虽通脱,犹不能庄颜而与语生育节制,以此不无踌躇。谬妄之想,翁或笑这乎?
满子忠厚之至,与我们共处年余,弟益见其可爱。跑路既多,识见大有长时。近且翻译小说、创作小说以外阅读东华所编国文教本,每日并写日记,如是久之,笔下必能顺适。今日彼寄一信往白马湖,问候其嫂(绍兴与此间邮递可通,亦不过一个月耳)。对于父母时时萦念,闻常有到家之梦。衣特由祥麟兄自渝转寄者,今尚未到。川省寄包裹本难计算时日,想不致遗失。夏师母近况如何?不特满子,墨林等亦深怀念,以后赐示希一叙焉。
潭吉
弟钧上一月卅一日午后
(原载1983年《收获》1期)
①嘉沪通信:为作者与开明书店同人及亲朋友好1938年11月至1939年9月通信。
以画为喻 咱们画图,有时候为的实用。编撰关于动物植物的书籍,要让读者明白动物植物外面的形态跟内部的构造,就得画种种动物植物的图。修建一所房屋或者布置一个花园,要让住在别地的朋友知道房屋花园是怎么个光景,就得画善于这所房屋这个花园的图。这类的图,绘画动机都在实用,读者看了,明白了,住在别地的朋友看了,知道了,就完成了它的功能。
以画为喻
这类图决不能随便乱画。首先要把画的东西看行明白,认得确切。譬如画猫罢,它的耳朵怎么样,它的眼睛怎么样。你\u5982果没有看得明白,认得确切,怎么能下手?随便画上猪的耳朵,马的眼睛,那是个怪东西,决不是猫;人家看了那怪东西的图,决不能明白猫是怎样的动物。所以,要画猫就得先认清猫。其次,画图得先练成熟习的手腕,心里想画猫,手上就得画成一只猫。像猫这种动物,咱们中间谁还没有认清,可是咱们不能人人都画得成一只猫;画不成的原因,就在于熟习的手腕没有练成。明知道猫的耳朵是怎样的,眼睛是怎样的,可是手不应心,画出来的跟知道的不相一致,这就成猪的耳朵马的眼睛,世者什么也不像了。所以,要画猫又得练成从心所欲的手段。
咱们画图,有时候并不为实用。看见一个老头儿,觉得他的躯干,他的面部的器官,他的蓬松的头发跟胡子,线条都非常之美,配合起来,是一个美的和谐,咱们要把那美的和谐表现出来,就动手画那个老头儿的像。走到一处地方,看见三棵老柏树,那高高向上的气派,那倔强矫健的姿态,那苍然蔼然的颜色,都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咱们要把这一点感兴表现出来,就动手画那三棵老柏树的图。这类的图,绘画的动机不为实用,可以说无所为。但也可以说有所为,为的是表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从老头儿跟三棵老柏树所见到的一点东西——“美的和谐”、“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
这类的图也不能随便乱画。第一,见到须是真切的见到。人家说那个老头儿很美,你自己不加辨认,也就跟着说那个老头儿很美,这就不是真切的见到。人家都画柏树,以为柏树的挺拔之概值得画,你就跟着画柏树,以为柏树的挺拔之概值得画,这就不是真切的见到。见到不真切,实际就是无所见;无所见可是还要画,结果只画了个老头儿,画不出那“美的和谐”来;只画了三棵老柏树,画不出那“仿佛是超然有群的人格的象征”来。必须要把整个的心跟事物相对,又把整个的心深入事物之中,不仅认识它的表面,并且透达它的精蕴,才能够真切地见到些什么。有了这种真切的见到,咱们的图才有了根本,才真个值得动起手来。第二,咱们的图既以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为根本,就跟前一类的图有了不同之处;前一类的图只须见什么画什么,画得准确就算尽了能事;这一类的图要表现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就得以此为中心,对材料加一番选择取舍的工夫;这种工夫如果做得不到家,那么虽然确有见到,也还不成一幅好图。那老头儿一把胡子,工细的画来,不如粗粗的几笔来得好;那三棵老柏树交结着的丫枝,照样的画来,不如删去了来得好;这样的考虑就是所谓选择取舍的工夫。做这种工夫有个标准,标准就是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跟这一点东西没有关系的,完全不要;足以表出这一点东西的,不容放弃;有时为了要增加表出的效果,还得以意创造,而这种工夫的到家不到家,关系于所见的真切不真切;所见越真切,选择取舍越有把握,有时几乎可以到不须思索的境界。第三,跟前边说的一样,得练成熟习的手腕。所见在心,表出在手腕,手腕不熟习,根本就画不成图,更不用说好图。这个很明白,无须多说。
以上两类图,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浅深。如果画一件东西不会画得像,画得准确,怎么能在一幅画中表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必须能画前一类图,才可以画后一类图。这就是次序有先后。前一类图只凭外界的事物,认得清楚,手腕又熟,就成。后一类图也凭外界的事物,根本却是咱们内心之所见;凭这一点,它才成为艺术。这就是程度有浅深。这两类图咱们都要画,看动机如何而定。咱们要记载物象,就画前一类图;咱们要表出感兴,就画一类图。我的题目“以画为喻”,就是借图画的情形,来比喻文字前一类图好比普通文字,后一类图好比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咱们都要写,看动机如何而定。为应付实际需要,咱们得写普通文字;如果咱们有感兴,有真切的见到,就得写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浅深。写不来普通文字的人决写不成文艺;文艺跟普通文字原来是同类的东西,不过多了咱们内心之所见。至于熟习的手腕,两方面同样重要;手腕不熟,普通文字跟文艺都写不好。手腕要怎样才算熟?要让手跟心相应,自由驱遣文字,想写个什么,笔下就写得出个什么,这才算是熟。我的话即此为止。
1943年6月5日作(初收《西川集》,1945年1月,重庆文光书店)
谈成都的树木 前年春间,曾经在新西门附近登城,向东眺望。少城一带的树木真繁茂,说得过分些,几乎是房子藏在树丛里,不是树木栽在各家的院子里。山茶、玉兰、碧桃、海棠,各种的花显出各种的光彩,成片成片深绿和浅绿的树叶子组合成锦绣。少陵诗道:“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少陵当时所见与现在差不多吧,我想。登高眺望,固然是大观,站到院子里看,却往往觉得树木太繁密了,很有些人家的院子里接叶交柯,不留一点儿空隙,叫人想起严译《天演论》开头一篇里所说的“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忆,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简直不像布置什么庭园。为花木的发荣滋长打算,似乎可以栽得疏散些。大概种树栽花离不开绘画的观点。绘画不贵乎全幅填满了花花叶叶。画面花木的姿态的美,加上所留出的空隙的形象的美,才成一幅纯美的作品。满院子密密满满尽是花木,每一株的姿致都让它的朋友搅混了,显不出来,虽然满树的花光彩可爱,或者还有香气,可是就形象而言,那是毫无足观了。栽得疏散些,让粉墙或者回廊作为背景,在晴朗的阳光中,在澄彻的月光中,在朦胧的朝曦幕霭中,玩赏那形和影的美,趣味必然更多。
谈成都的树木
根据绘画的观点看,庭园的花木砂如野间的老树。老树经历了悠久的岁月,所受自然的剪裁往往为专门园艺家所不及,有的竟可以说全无败笔。当春新绿茏,生意盎然,入秋枯叶半脱,意致萧爽,观玩之下,不但领略他的形象之美,更可以了悟若干人生境界。我在新西门外,住过两年,又常常往茶店子,从田野间来回,几株中意的老树已成熟朋友,看着吟味着,消解了我的独行的寂寞和疲劳。
说起剪裁,联想到街上的那些泡桐树。大概由于街两旁的人行道太窄,树干太贴近房屋的缘故,修剪的时候往往只顾保全屋面,不顾到损伤树的姿态,以致所有泡桐树大多很难看。还有金河街河两岸以及其他地方的柳树,修剪起来总是毫不容情,把去年所有的枝条全都锯掉,只剩下一个光光的拳头。我想,如果修剪的人稍稍有些画家的眼光,把可
以留下的枝条留下,该会使市民多受若干分之一的美感陶冶吧。少城公园的树木不算不多,可是除了高不可攀的楠木林,都受到随意随和的摧残。沿河的碧桃的芙蓉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民众教育馆一带的梅树,集成图书馆北面的十来株海棠,大多成了畸形,表示“任意攀折花木”依然是游人的习惯。虽然游人甚多,尤其是晴天,茶馆家家客满,可是看看那些“刑馀”的花树以及乱生的灌木和草花,总感到进了个荒园似的。《牡丹亭·拾画》出的曲文道“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读着很有萧瑟之感,而少城公园给人的印象正相同。整顿少城公园要花钱,在财政困难的此刻未必有这么一笔闲钱。可是我想,除了花钱,还得有某种精神,如果没有某种精神,即使花了钱恐怕还是整顿不好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五日作
(原载1945年3月《成都市》创刊号)
《东江归行日记》①选录
三日(星期四)黎明即开船,雨已止矣。十时后过秦良玉石宝寨。巨石矗立,倚石建层楼,愈上愈小,凡八层,最高处有一亭。下午四时半抵万县,歇于西山公园下。沿岸石障有三层楼高。仰望公园,见钟楼树木。
下午将“少年”二月号之第二批稿整理毕,预备明日付邮。自万县转重庆,再从重庆航寄上海,大约十日可达。诸人皆上岸,作与墨与母亲守船。
闻明日将停泊一天,船主欲借钱买米买煤,芷芬允代为购入,不借与现款,以免多生枝节。
四日(星期五)晨起见晴光照江山,心神舒爽。诸人皆登岸入城游观。余致书调孚,寄“少年”文稿,兼告途次略况。遂与三官上岸,坡子至多,不免腿痠。入西山公园。卉木颇茂密,山茶将开,梅亦含苞。园址颇广,未之周游。钟楼耸峙,建筑甚工。入城(并无城墙),寻邮局,寄信。见《川东日报》,言国民党政府所提避免冲突条件,中共已允接受。大约政局或可有转机。
食豆丝一碗,买汤圆返舟,分饷留舟中诸人。晴光一舱,怡然于怀。
饭后,与三官再度登岸,浴于浴室,竟体舒爽。有一大溪,不知何名,此时水落,急湍自巨石下,犹轰轰作响。溪上见两桥,一曰万安桥,系新式;另一桥穹形甚高,桥面建屋,工整精妙,颇可赏玩。四时返船。下坡时小腿痠痛,徐徐移步,三官扶之。万县市廛之盛,人口之众,信可称川东大邑。
今日两度登岸,在作实为勉力,惫已。小饮进餐后即睡。例当余守夜,仅醒觉数回而已。芷芬亦值班,但亦鼾睡。
五日(星期六)我店之另一船,离渝时即了觉舱中漏水。(最低处曰太平舱,看水即看太平舱。)近日渗入渐多,昨夕去水五六回。于 ①东江归行日记:为作者1945年12月25日至1946年1月9日从重庆返归上海的长江航行日记。此处诸篇记于1946年1月3日至9日0。
是乘者忧心,拟再停泊一天,以观究竟。至八时,仍决定同开。午后过兴隆重滩,水势至急,波浪激荡,一时诸人情绪紧张。三时歇云阳。城市尚大,其高不如万县。对江有张飞庙,又有睡仙楼,供吕洞宾。余未登岸,斟酒独酌,后与舟人尤姓及知伊同饮。
有人传言去云阳四十里许,昨日有行舟遭劫掠,闻之各怀戒心相约明日诸船同开,亦犹行路结伴之意。
自重庆开船后,遇县城即发电致重庆上海,告平安。
六日(星期日)六时开船,晓风甚厉。望前顾后,行船不下十艘。激滩渐多,时时有风声浪声邪许声轰然杂作。晌午风益急,船不能时,泊于沙滩一时许。余乃饮酒,酒后酣睡两时许,醒来日已斜。五时歇奉节。
我店之另一船途中与军粮船相撞。损船舷一板。检视之,后舱入水甚多,货物浸湿,余与三官之书三篓在内。舟中人皆惶惧,云不改复乘此,。租时欲易船,势不可能,议论纷纷,迄不得。余主张以后开船时,彼舟之人聚于我舟,停泊时仍归宿。且这三峡,到达宜昌再作计较。第三舟损一舵,缘过滩时用力过骤,不胜水力,遂至损坏。而我舟
亦于停泊时折一前端之大棹。川江行舟之险,今乃亲尝之。
七日(星期一)今日不开船,三船皆动工修整。余之主张,彼舟之人表示同意,云至此亦唯有如是。明日开行,只得老小五十馀人挤坐一舱,如在公路上乘卡车矣。
九时许,同舟多数人出发游白帝城,余未往。远望夔门,高山莽莽,
颇为壮观。白帝城可见,高仅及高山之三分之一。下有白烟丛起,云是盐灶煮。水落之时,沙滩有盐泉涌出,取百煮之。一年中可煮四个朋。据云盐质不多,而费燃料殊甚。
午后一时,游白帝城者归来。谓其地距城十馀里,循山腰而往,至
半山始有石级。石级凡四百馀,乃至期颠。昭烈庙无可观,而地势绝胜,俯瞰滟滪堆,对望夔门,平眺峡景,皆为胜览。然往回奔走,众皆疲劳。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归来由二们邱君与陈君抱持,亦可记也。
三时,与芷芬清华等入城。城如山野小邑,人口无多,市肆不盛。
见有产科医生黄俊峰悬牌,系吴天然之同学,昔尝往来。入访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别。购酒与零食而归。有卖梳子筷子者,木质白润如象牙,各购若干。饮酒,饭毕即就睡。
八日(星期二)晨七时后开船。另一船昨经修理,渗水已甚少。
诸人以为移乘我舟,未免拥挤,索性不移动矣。经白帝城下,仰望亦复巍然。滟滪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马如龟之时,乃如盆景湖石。夔门高高,真可谓壁立。石隙多生红叶小树。朝阳斜照于峡之方,衬以烟雾,分为层次,气象浩茫。风甚急,泊于夔门壁下避风。
小墨、三官等爬乱石而上,捡石子,色彩纹理均平常,无如乐山所捡者。又有木片,亦经水力磨洗成圆形,略如鹅卵石,盖不知何年何月覆舟之遗骸也。
停舟二时许复开。大约于下午二时,瞿塘峡尽。复历激滩数处,四时抵巫山,泊岸。人金入城游观,舟中肖静,余遂独酌,竟醉。进饭毕,即倒头而卧。半夜醒来,滩声盈耳。
九日(星期三)六时半开船。入巫峡,山形似与昨所见有异,文字殊难描状。水流时急时缓,急处舟速不下小汽轮,缓处竟若不甚前进。舟人言巫峡九十里,行约三十里,风转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进,复泊岸。
左边连峰叠嶂,以地图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画法言,似诸峰各各不同。画家当此,必多悟入。而我辈得以卧游巫峡,此卧游系真正之卧游,亦足自豪。
泊舟二时许,再开。行不久,泊碚石。地属巫山县,系川鄂交界处。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后数百丈。忽见彼舟之人纷纷登岸,行李铺盖亦历乱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见此情菜,断为船漏。及靠近问询,则知驾长不慎,触岸旁礁石者两次,水乃大入。此驾长好为大言,自夸其能,而举动粗忽,同人时时提心,今果出事。犹幸在泊岸之际,若在江心,不堪设想。于是众往抢救行李与货品,亚南、亚平、小墨、三官、两邱君皆颇奋其勇力。书籍浸湿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余与三官之书则有三四包着湿,即晒干可看,书品已不存矣。逮货物取出,水已齐舷,下搁礁石,不复沉。
张公所派壮丁七八人看守货物,且为守夜。舟中之人则由张公所介绍一人家,以屋三间留宿。晚饭后商量善后,决依船主之意,破船修好再开,唯不乘人而装货,人则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说。乘舟十馀日,意已厌倦,又遇此厄,多数人意皆颓唐。唯愿此后一路顺利,不遇他险耳。
今夜余守上半夜,倚枕看谷崎润一郎之《春琴抄》终篇。篷上淅沥有雨点,风声水声相为应和。身在巫峡中,独醒听之,意趣不可状。
(原载1981年<大地>第1期、第3期)
牛 在张下住的几年里,天天看见牛。可是直到现在还像显现在眼前的,只有牛的大眼睛。冬天,牛拴在门晒太阳。它躺着,嘴不停的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时候睁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惨白。我说它惨白,也许为了上面网着一条条血丝。我以为这两种颜色配合在一起,只能用死者的寂静配合着吊丧者的哭那样的情景来相摹拟。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吭,简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进院子的时候经过牛身旁,总注意到牛鼓着的两只大眼睛在瞪着我。我禁不住想,它这样瞪着,瞪着,会猛的站起身朝我撞过来。我确实感到那眼光里含着恨。有时候我留心看它将会有会么举动,可是只见它呆呆地瞪着,我觉得那眼睛里似乎还有别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我们院子里有好些小孩,活泼,天真,当然也顽皮。春天,他们扑蝴蝶。夏天,他们钓青蛙。谷子成熟的时候到处都有油蚱蜢,他们捉了来,在灶堂里煨了吃。冬天,什么小生物全不见了,他们就玩牛。
有好几回,我见牛让他们惹得发了脾气。它绕着拴住它的木桩子,一圈儿一圈儿的转。低着头,斜起角,眼睛打角底下瞪出来,就好像这一撞要整个天地翻个身似的。
孩子们是这样玩的:他们一个个远远的站着,捡些石子朝牛扔去。
起先,石子不怎么大,扔在牛身上,那一搭皮肤马上轻轻的抖一下,像我们的嘴角动一下似的。渐渐的,捡来的石子大起来了,扔到身上,牛会掉过头来瞪着你。要是有个孩子特别胆大,特别机灵,他会到竹园里找来一根毛竹,伸得远远的2撩牛的尾巴,戳牛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们撩过牛的头。我想,即使是小孩,也从那双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
玩到最后,牛站起来了,于是孩子们轰的一声,四处跑散。这种把戏,我看得很熟很熟了。
有一回,正巧一个长工打院子里出来,他三五光景了,还像孩子似的爱闹着玩。他一把捉住个孩子,“莫跑,”他说,“见了牛都要跑,改天还相吃应稼饭?”他朝我笑笑说,“真的,牛消怕得。你看它有那么大吗?它不会撞人的。年的眼睛有点不同。”
以下是长工告诉我的话。“比方说,我们看见这根木头桩子,牛眼睛看来就像一根天柱。比 方说,一块田十多亩,牛眼睛看来就没有边,没有沿。牛眼睛看出来的东西,都比原来大,大许多许多。看我们人,就有四金刚那么高,那么大。站到我们跟前它就害怕了,它不敢倔强,随便拿它怎么样都不敢倔强。它当我们只要两个指头就能捻死它,抬一抬脚趾拇就能踢它到半天云里,我们哈气就像下雨一样。那它就只有听我们使唤,天好,落雨,生田,熟田,我们要耕,它就只有耕,没得话说的。你先生说对不对,幸好牛有那么一双眼睛。不然的话,还让你使唤啊,那大的一个,力气又蛮,踩到一脚就要痛一好几天。对了,我们跟牛,五个抵一个都抵不住。好在牛眼睛看出来,我们一个抵它十几个。”
以后,我进出院子的时候,总特意留心看牛的眼睛,我明白了另一
种使人看着不自在的意味。那黄色的浑浊的瞳仁,那老是直视前方的眼光,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这使眼睛里的恨转成了哀怨。站在牛的立场上说,如果能去掉这双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为得到自由了。
(原载1946年12月<新文化>2卷11、12期合刊)
1948年6月《日记》选录四日(星期五)注杜老《无家别》一首,居然完毕。
中午,偕均正、祖璋、知伊至海军青年会,应王天一之招宴。王君原办杂志曰《科学大众》,现又拟办出版事业,专出科学书籍。并将增出两种杂志,一为医学,一为农学,其锐进之意甚可佩,邀我四人,盖欲有所讨教,并请均正、祖璋经常为作文耳。
返店,芷芬以其亲戚租我青石弄房屋之陈叔平之来信见示。书中言我屋空关之一间被人占住云云。苏州近到战场退回之军人不少,滚绣坊一带人家,有空屋者均补充强占。余闻之,初颇不快,既而思抗战期间,此屋亦曾遭此命运,今不过其延续耳。唯余近来颇思明年返苏居住,今若此,恐未必能实现矣。
美国扶植日本,颇为积极。我国除政府外,几乎无不反对,而学生间情绪尤激昂。晚报载司徒大使发表书面谈话,谓我国人若此,此将引起不幸之后果,颇含恫吓之间民。是何言欤!美国与我政府一致,与我人民为敌,即十年前之日本也。夜间听书一回,听昆曲《望张》《游园》两出。
九日(星期三)高祖文来,商共同具名,对美国大使司徒雷登之声明书(斥我国学生反美,自言美国并无扶助日本恢复其军事与经济侵略势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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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3-12-0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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