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
糨糊”一词在20世纪末就流行全国,已经成为
汉语言的一个常用词。它的词义,并没有准确的规定,如果是书面使用,要根据
上下文领会。在口语中使用“捣糨糊”一词,除了要根据前后语领会,还跟语言情景有着密切关系。“捣糨糊”一词的由来,一般都知道来源于上海20世纪90年代的
流行语,再由上海而流行全国。至于这个词在上海如何由来,即使上海人,也很少知道。“捣糨糊”一词的本来面目,其实是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黑道的一个术语,是“逃江湖”一词的音转,并在音转中发生了涵义的变化。
生意场谈价钱说对方“捣
糨糊”,就是指对方胡乱开价或砍价;看货说供货方“捣糨糊”,就是指责供货方供货不实在或相应服务不配套;朋友间聊天说某朋友“捣糨糊”,意指他很会吹牛、口才很好或比较风趣;在娱乐场所说“捣糨糊”,有时指服务虚假,有时指提供或要求色情服务;评价某一篇论文“捣糨糊”,指作者胡乱作文企图蒙混过关,或指作者抄袭之类;说某人很会“捣糨糊”,有时是赞扬某人很会做事,很有办法;等等,不一而足。简言之,“捣糨糊”有胡搞、乱来、开玩笑等类似的含义。
在上海市区向
郊区扩大之前,市区人口最多的一个区是
杨浦区,20世纪90年代初
常住户口人口即达到110万,上海滩上称为“大杨浦”。过去
中国工业最集中的地方是东北和上海,上海工业最集中的地方是杨浦,因此,杨浦这地方也是中国工人阶级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工人运动对上海乃至全国都有很紧要的影响。但杨浦区也是流氓集中的地方。杨浦区流氓最集中、最著名的地区,叫定海桥。定海桥是个街道,但社会上一般指这个街道及其周边密集的
棚户区。上海滩上一谈起流氓、
黑社会,没有不知道定海桥这名称的。文革时的造反司令王洪文靠
武斗起家,是个标准的红色“大流氓”,即来源于这个地区。这两年突然全国皆知的周正毅,本是流氓圈里的一个喽罗,也是定海桥出身。
我年少时所住的地方,离定海桥地区有数站路,跟那里的人本不相识。但小学时即文革结束前,学生打群架成风,我周围有几个人经常跟定海桥的学生打架,于是就连累地区间的互相寻衅、报复。有几次寻衅到我身上,实在躲不掉,不得不反抗,只能孤身一人拼死往前冲、往狠里打,捡了路边的砖头、木棒闭着眼睛只顾往对方头上砸,竟然“两军相遇勇者胜”,让一帮定海桥的人觉得我是个不要命的,于是休战、认哥们。我是喜欢读书的,跟他们并无来往,虽说是“哥们”,路上偶尔遇到,也只是点头交情,连他们名字也弄不清楚,我读大学后,更是连偶然路遇的事情也没有了。军队转业后去检察院从事反贪侦查,走街串巷时遇到了几张定海桥熟脸,知道了他们在黑道上打杀出了一定的名气,是这个“王”、那个“王”了。那时流氓们很敬重同年龄里读了大学的人,或许也因为我的职业,几个人一口一声叫我“大哥”起来,我则顺便了解些黑道上的事情。也就那时——大概1990年左右,第一次听到了“逃江湖”一词。
上海黑道上闯了较大的事情,不论被发现不被发现,第一做的动作便是逃跑。即使没有闯出事情,遇到
拉网(严打),知道自己属于被拉网的鱼儿,自然的选择也是逃跑。不管什么情况,先逃跑了再说,这是他们的基本策略。逃跑之后,再看三四、听风声,觉得问题不大,便回家。要是有很大问题,他们便干脆去广州、深圳等地,再伺机转香港、
澳门,干脆到那里打天下。1990年前后,上海的流氓已经“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两个基本点”,轻易不采用暴力(改革),放眼港、澳(开放)。他们把社会、世界称为“江湖”,把自己看作是“江湖上人”。他们的首选是在本地做生意,并不愿意逃跑,因此,不说“闯江湖”,而说“逃江湖”——离开本地,一般都是逃跑,故谓“逃江湖”。
那时上海流氓做“生意”,有白、黑两类。白的生意是包柜台、开小店、租摊位、倒卖、贩运等。黑的“生意”是诈骗、贩黄、贩毒、贩外烟、做
假烟、赌博、皮条、讨债、敲诈、保卫、冲场子等。很多流氓解决启动资金的常用手段是皮条、敲诈。皮条生意先要搞定几个女孩子。上海流氓大哥级人物有个规矩:不出来混的女孩子不碰。女孩子混的标准,流氓圈认为凡是经常在舞场、酒吧之类场所的就是混的,就是可以设法搞定的。搞定女孩子的方法有很多,常用的方法称为“揿到瓮里”,即设计圈套以恋爱名义强迫同居并洗脑,再进而迫使其卖淫,甚至把女孩送到广州、深圳和港、澳等地做生意。敲诈的方法也有很多,对象多是饭店、舞厅、酒吧等场所的老板。那时上海有乍浦路饭店一条街,生意非常红火,一些流氓就勾引一些饭店老板参与赌博,再设计圈套进行敲诈。他们的这些“生意”必然导致流氓圈内的互相冲突,在互相冲突中,“逃江湖”或“逃江湖去”一词成了经常互相嘲笑和嘲弄的语言。这一转变使得语言的涵义开始发生变化。
1992年左右,“逃江湖”一词迅速曼延到了商场上,很多生意场上人开始频繁使用“逃江湖”一词进行互相嘲笑和嘲弄。这样,“逃江湖”一词就成了一个介于黑、白之间的切口。所谓切口,是一种灰色流行词汇,是不登大雅之堂但能让一般人作为口语接受的流行语言。上海人向来有使用切口的风气,一时之间,“逃江湖”一词就风行于世。但人们并不清楚“逃、江、湖”三个字,不知道它的本义,因此,就发生了音转,成了“捣
糨糊”。这一音转的关键不是在“逃”、“捣”上面,而是在“江湖”、“糨糊”上面。“江湖”(GANGHU或JIANGHU)与“糨糊”一音之转,一般上海人并不知道黑道的“江湖”,而是把它理解为了“糨糊”。既为“糨糊”,“逃”(TAO)就音转为了“捣”(DAO)。1995年前后,流行的“捣糨糊”有DAO GANGHU和DAO JIANGHU两种口音,正是这一演变过程显示出的音转痕迹。
渐渐地,文人插了进来,开始在文章中使用“捣
糨糊”一词。文人自然认真,一时分不清楚DAO GANGHU和DAO JIANGHU两种口音之间的意义。其实现在的人多数也读过书、会写字,也受这两种读音的困惑,但人们没有文人认真,所以就经常简化为“糨糊”解决问题,而且更觉得幽默、有趣。1996年时候,我遇到两个
报纸编辑,他们提到DAO GANGHU和DAO JIANGHU两种口音,弄不清楚其中道理,我进行了解说,他们恍然。我一时兴起,写了篇短文解释,结果报纸不愿意刊登,原因无它,仅仅是文人酸气不减,——原来经常使用的词汇竟然是个黑道用语,
面子上很过不去,很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