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游南岳记
丙辰三月,谭子自念其为楚人,忽与蔡先生言:“我且欲之岳。”于是遂之岳。湖南山水,舟恋其清,次江潭,盟周子以静游,周子许焉。
谭子曰:“善游岳者,先望;善望岳者,逐步所移而望之;”雨望于渌口,月望于山门,皆不见。谭子怅然,都市乃得见之,深于云一纸耳。
将抵衡,触望庄栗,空中欲分天。又望于县之郊庵,云顶一二片,绽者的的见缥碧。又望于道中,万岭皆可数,然是前山,非郊庵所望缥碧者也。道中多古松,枫色绿其旁,听睹如意。行三十里,入岳坊,杂木乱植,新叶洗人。步寻集贤院,阴松息竹,一僧瘦净,良久始启扉,问周子何来。盖周子少时读书院中。扁尚有周楷姓字。
是日意有余,再往水帘洞。越陌踏涧,涧中乱石流影,闲花开之,举头见山岩间,忽忽摇白光者,水帘也。水倾如帘,霜雪同根,下坐冲退石,且卧焉,以仰察其所飞。返于庙,天乃雨。明日,又雨,登峰者危之,驱车而上,不雨。及华严峰,晴在络丝潭;及潭,晴在玉板溪;及溪,晴在祝高峰;若与晴逐者。
紫云洞以上,泉气白喷,络纬轧轧,潭名不谬。过潭无不泉者,左右交相生,或左右隐,或左右微断,惟玉板桥左右会,草木阴其响,离桥南折,频上绿影,小憩半山亭,游者颇自足,香炉狮子南台诸峰皆莫能自立,鸟莫能自飞,再上可折入铁佛庵矣。曰:“留以快归路。”
又上则湖南寺,意不欲往,遂不往。惟一入丹霞寺,栋宇飘摇若欲及客之身,自此以上,云雾僦居,冬夏一气,屋往往莫能自坚,僧莫能自必。谭子每值平台,俯纳晴朗,所曾经危耸,已有冈焉者,有壑焉者矣。广畴细亩,水微明如江,江水亦莫能自大。出丹霞门外望,又有异同矣。
渐仰幽径,穿草木花竹行,有柽松拙怪可笑,顾周子而笑之。愈北斗岭,岭盘为星,数步一折,足不遑措,颇以此生喘。转寻飞来船石,众石支扶一石,翱翔甫定,衔尾队其上。人从隙中过,见石上树如藤皮半存,青青自有叶。望讲经台,甚了然,遂不往。取旧路边山而下,指隔山上封寺道,有级路,趾斜垂蚁影,游人与云遇于途云不畏人,趾穷,坦然得寺。僧火于衲,客依于炉。
是时春夏交候,有虫无鸟,亭午弄旭,澹若夕照。由寺后上祝融峰顶,新庵旧祠,仙往客来,四顾止有数人,数人止,各据一石,晴漾其裹,云缝其外;上如海,下如天;幻冥一色,心目无主,觉万丈之下,漠漠送声,极意形状之,转不似。谭子顾周子语:“奇光难再得,愿坚坐以待其定。”周子许焉。久之云动,有顷,后云追前云不及,遂失队,万云乘其罅,绕山左飞,飞尽日现,天地定位,下界山争以青翠供奉,四峰皆莫能自起,远湖逝江,皆作一缕白。谭子持周子手,不能言。
右下会仙桥,是青玉坛也。桥垂空外,架空中石,老松矫首桥下,倚试心石不可以咫。乃复过上封,见岐路幽翠,仿佛若有奇,欲搜之。僧曰:“此下观音严矣,留为明日南台路。”
宿诸寺,云有去者,星月雍然,磬声不壮。晨趋望日台,艰难出浅雾于天海之间,稍焉日脱于窘,山山云洗,乃搜所谓幽翠若有奇者,观音严也。寺开光洁,有泉鼎鸣,自幽径左行,忽得来时路。祝融追随,下铁佛庵,乃不见。此皆所谓后山也。庵以下,为兜率庵下,下极复上,为已公严,稍上即又平,为福严寺,惟狮子天柱,相从最远。左方溪涧沟胜,时时宕人眼,因思来时路,南台左翼所峙者,香炉狮子赤帝诸峰所望者,特右之溪涧沟塍,虽南台火无昔观,要当补为归路也。出南台松径,豁整如前。
初入衡山道,想其未火时,谭子怅然。已复自解,游人各自有会,如所憩兜率庵,大竹桐如笋皮半脱,泉喧喧静其右,僧引入阁上听泉,晴天雨注,凭轩对天柱峰,峰气静好,可直此一来耳。下退道坡,坡尽,榛楚荒寂处,有阁触目,知为紫虚阁。迹之,道士樵,局户。
攀檐端,接魏夫人飞仙石,石盘空外,势出香林,高松寒覆,而溪声曲细,上合其涛。道士既不归,予亦去与周子订方广游,周子许焉。于是遂以明日往。初行平壤十余里,溪山效韵,望昨所为诸峰皆不见,无论祝融。陟岭得疏林,云有须弥寺,意不欲往,遂不往。须而上,向背高低不一,沙边有石,石隙有泉,泉旁有壑,壑下复有奔响,响有有树,树间有花草青红光,光中又有飞流杂波,流急处有桥,桥上下皆有阴,阴内外有幽鸟啼,水可见则水响,不见水则汩汩树响;万树茂一山,则山暗;一山或未能,或则两山映之合暗,崖石森沈,多如幽斋结构。至于水蒲溪毛,宛其明秀,步步怀新。度三十余里,声影光三绝。
惟至半道,缓行蔽翳间,右左条叶,随目俱深;表里洞密,有心斯肃;谭子视周子良久,卒不能发一言。经山中太阳易夕,壁无返照,小憩岭端,望之莲形若浸。瞑投方广寺,林火鸿蒙,泉鸟惊心。僧引至殿旁,折入禅栖,廊下忽度桥,泉声又自桥出,所宿处聒聒然,与来路莫辨。晓起即出寺西,由林泉夹道中,过洗衲池,梁惠海尊者洗衲处。一石卧水面,旁守以大石,乱流汇泻,声上林间。石去地数寸耳,不能帘,而亦依稀作帘光。
稍进,为尊者补衲石,近人因其势,上置台,题曰啸,予易以恋响中。恋响者,恋洗衲以下,水石樾薄之响也,然亦任人各领之。又西,高径山开,可入天台寺,意不欲往,遂不往。惟坐起林边水边,自西历东,低回澄竦而已。如是者三往返,俗人知好,僮仆共清,乃出广路,天乃雨。影响无一增减,但初至重径,略有异同。
当此之时,虎留迹,鹿争途,猿啼一声即止,蝶飞无算,似知春尽者,谭子怅然。明日不雨,乃出岳。善辞岳者,亦逐步回首而望之。
创作背景
谭元春对湖南境内的南岳
衡山仰慕已久。本文就是他与友人周楷同游南岳之后写的游记。
作品鉴赏
文章以游踪为线索,描写沿途山光物态,渐次展示出一个清幽神秀,博大精深的境界。由此也可看到,这种山重水复,云遮雾障的自然风物,正是幽深孤峭的竟陵派所喜爱的素材。
本文采用了全面铺叙的手法。作者在开篇时强调“善望岳者,逐步所移而望之”,这就是以游历的时间纵向为经,以所到之处的景观和观感为纬交织成篇,犹如一幅长卷画轴,不仅展现了衡山的整体面貌和浑阔的气象,而且随着景点的推移,不断披露作者性灵的真诚。他作为楚人,对湖南山水的爱悦之情,完全融合在所望所写的南岳的奇山异水之中了。衡山有七十二峰。作者游踪所及诸峰,无一不各呈异彩,各展奇境。紫盖峰下游水帘洞,举头仰望山岩间:“忽忽有白光者,水帘也。”笔墨清丽疏淡,这景色已足令人心迷神往。翻越北斗岭寻得飞来船石,仙人石的奇异态势着笔,以拟人的手法力状其“翱翔甫定”充满动感的形态。登上南岳最高峰祝融绝顶,只见“上如海,下如天,幻冥一色”,而万云奔逐,绕山纷飞,更是穷极变幻,使人倍感它的壮观奇丽。青晶动人的是晨趋望日台观日出,作者以极精炼的文字,刻绘日出时难以言传的奇妙山观:“艰难出浅雾于天海之间,稍焉日脱于窘,山山云洗”,完全是写意的笔墨,意境水远;而以“艰难”和“脱于窘”来形容日出的过程,设想奇特,用语怪绝,更令读者浮想连篇了。最后写出岳,“逐步回首而望之。”这是以回映之笔表现作者对南岳衡山的依恋之情,使全文结束得极富意趣。
作者简介
谭元春(1586~1637),字友夏,湖广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明天启七年(1627)举乡试第一。与钟惺同为竞陵派创始人。反对复古,主张抒发性灵,但对公安派的文风不满,提倡幽深孤峭的风格,因此作品流于冷涩僻奥。有《岳归堂新诗》《岳归堂已刻诗选》《鹄湾文草》,后人编为《谭友夏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