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辉是
《儒林外史》中塑造得很有艺术典型性的一个人物形象,其多元化的人物性格中蕴含着深刻的思想矛盾和精神困顿。“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他的人生遭际比
周进、
范进更凄惨。周、范二人苦熬几十年毕竟终于都考中了,而王玉辉却年年考试,年年落榜,一生穷困潦倒。
余大先生常年在外坐馆,回到家乡不久,喜事来报,选了
徽州府学训导。余氏兄弟棠棣情深,大先生舍不得乍聚又别,邀着二先生一道赴任。徽州是有人文的地方,余大先生又本来极有文名,所以一到任,就受到当地学界的热烈欢迎。会见之下,“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发钦敬,每天家里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这一天,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手里拿的是门生帖——这人就是王玉辉。余大先生也素知其名,所以把训导的身份放在一边,不肯以生视之:“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好论兄弟,不必拘这些俗套。”就请到里面书房里坐,又叫二先生来一块会着。王玉辉依然谦恭执礼,不肯僭越。三人论道,谈的都是学问,颇为投机。王玉辉平生有一宏志,要纂三部书来嘉惠后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这不是坏事,教子弟们知书习礼,事亲敬长,有利于教化民众,匡正世风——虽然由迂拙的王玉辉来做,做出来的东西也未见得于教化、匡正有什么真正的益处,然而精神可嘉。况且王玉辉因这三部书,“手不停披”,连做馆的功夫都没有,日子过得也清苦,所以大先生、二先生很关心他的家境。王玉辉家离城十五里,一儿四女,大女儿在娘家守节,另外三个都出嫁不上一年多。第二日,大先生亲自下乡来看望他,坐了一会,去了;第三日,二先生便带人送来了一石米、一两银子,还致歉所赠无多:“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正聊着,王玉辉三女儿夫家来人送信:“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
王玉辉送走了二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女婿果然病重,医药无效,几天后就不在了。王玉辉的女儿哭得“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话,“惊得泪如雨下”,急急苦劝;王玉辉却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返阻拦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妻子得信,责备王玉辉:“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还说:“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妻子痛哭流涕,赶到亲家去劝女儿;然而王玉辉的女儿心意已决,“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做母亲的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家。而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几天后,消息送到门上:“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王妻听见,哭得死去活来,王玉辉走到床前说:“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王玉辉不阻拦、甚至还鼓励女儿殉夫,这样忍心,实在可恨;然而他却是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在做着符合圣贤之道的好事,所以在他看来,骂他呆的妻子才是呆子,不懂圣贤之道的呆子,和那些需要他做乡约书开启心智的“愚民”一样。信念的坚定支撑着他在内心深处亲情与礼教的争斗中,始终自觉地维护礼教,而决不肯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制度的不合情、不合理,更不肯提出一丝一毫的质疑。这种真心诚意的执迷不悟,是最让人生气却无奈的事。“死的好!死的好!”的仰天大笑,与其以礼教维护者的人性异化来解释;莫若理解为苍白的礼教面对鲜活的人性时显露的色厉内荏,以及为了掩饰这种色厉内荏而不得不做的自我说服与掩饰。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王玉辉忍心地坐视女儿寻死,甚至通过暗示性的怂恿对女儿的殉节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此造成了自己作为生身父亲的巨大痛苦,他将这种痛苦消解为供奉给至高无上的礼教的牺牲,以此达到净化的效果,获得内心的平衡;而当这种牺牲被外界解释为做父亲的成就(生养了为伦纪生色的好女儿)、事实上造成他因女儿的殉死自身获得利益时,内心的平衡被打破了,亲情的谴责终于冲破礼教的说理迸发出来,使他心伤欲碎,不愿见任何不可能理解他的哀痛的不相干的外人——这是王玉辉为礼教所桎梏的麻木灵魂中人性温情不能自已的闪现,是使我们暂且原谅他的愚昧、迂腐、忍心、执迷不悟,对其不幸寄予哀伤与同情的一个理由。
王玉辉还算人性未全泯失。去作游苏州船上一路看着水色山光,不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他本质并非奸恶之辈,说白了,也是个封建礼教的受害者。由此我们可以说,王玉辉既有可憎、可耻的一面,又有可怜、可悲的另一面。
科举制度不仅使人堕落,同时也是封建礼教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