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耶?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蔚宗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馀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𫘤,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作品译文
六月九日,韩愈回复刘秀才:承蒙您看重我,用修史来教导、勉励我,哪里敢不拜谢赐教。我认为大凡修史之人评价历史的基本法则,《春秋》已经很完备了。后代的作者,只要按照事实记录,那么善恶自然显现。然而这尚且不是浅薄鄙陋懒惰的人所能做到,更何况评论历史人物的好坏呢?
孔子是一位圣人,创作《春秋》,被鲁、卫、陈、宋、齐、楚侮辱,最终不得志而死去;齐国的史官几乎都死去;左丘明记录春秋时代的时事,晚年失明;司马迁创作《史记》,按律诛杀;班固死于狱中;陈寿起用又被废止,最终也没有被重用;王隐造诽谤退身死于家中;习凿齿跛足;崔浩、范晔被诛杀;魏收不得善终;宋孝王被杀死;您所称道本朝的吴兢,也没有听说在世时尊贵死后有名声。那些作史的人,不是遭受人祸,就是遭受天刑,怎么能不畏惧而轻易去做呢!
唐代一统天下有二百年了,圣君贤相相继产生,其他文武之士,建功立业跨越唐代前后人,数也数不清。哪里是一个人急促匆忙之间能够记述并为他们作传的呢?我年事已高、志向衰颓,不能敦促勉励自己。宰相知道我没有更多的才能,不值得重用,同情我年老困窘,意见不合,不想让天下有忧惧的人,向皇上请求,姑且给我一个官职罢了,不是一定要督促催逼,让我成就功业。我卑贱不敢违背圣意,准备将要离开。况且传闻不同,善恶也是所见不同,严重的依附勾结,爱憎不同,编造事实,凭空乱说,善恶的事迹,到今天怎么能够让人相信,这样就可以草率地作传记载,让它流传万世吗?如若没有鬼神,难道不心中惭愧;如果有鬼神,将不能造福后代。我虽愚笨,也懂得爱惜自己,实在不敢轻率领受啊。
圣明的时代巨大的功绩,以及贤明的士大夫的事迹,都是光明磊落,气宇轩昂,立于天地之间,绝不会埋没无闻。如今史馆中不是没有没有人,一定会有史官勤勉编纂记载这些事。后生可畏,怎么知道不是您这样的人呢?也应该勉励吧!韩愈再拜。
作者简介
韩愈(768年—824年),字退之,河南南阳(今河南孟州)人,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因其常据郡望自称昌黎韩愈,故后世称之为韩昌黎;卒后谥“文”,世称韩文公。贞元八年(792年)进士及第,先后为节度使推官、监察御史,德宗末因上疏时政之弊而被贬。唐宪宗时曾任国子博士、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元和十四年(819年)因谏阻宪宗奉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穆宗时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在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在文学上主张文以载道,其散文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并称“韩柳”。诗与孟郊并称“韩孟”。其诗力求新奇,有时流于险怪,对宋诗影响颇大。有《昌黎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