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司马迁
历史文化散文
《询问司马迁》是著名作家林非的一篇历史文化散文。作者通过司马迁坎坷人生的追述以及对他的询问,表达了对封建专制的愤恨和对司马迁的仰慕、痛悼之情,以及对今天与明天思想者的厚望。
作品原文
曾经有过多少难忘的瞬间,沉思冥想的猜测着司马迁偃蹇的命运,痛悼着他灾难的遭遇。有时在晨曦缤纷的旷野里,有时在噪音喧嚣的城市中,这位比我年轻十来岁的哲人,好像就站立在自己的身旁。我充满兴趣的向他提出数不清的命题,等待着听到他睿智的答案,他就滔滔不绝的述说着使我困惑的疑问。只要还能够在人世间生存下去,我就一定会跟他继续着这样的对话,永远也不会终结的询问和思索下去。
这是因为他孜孜不倦的追求着的目标:“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始终在猛烈的拨动着我的心弦,还深沉的埋葬在那里,似乎要等待着发芽和滋长,有时却又响亮的呼啸和奔腾起来。我深深的感到了他的这句话语,恰巧是道出人类历史上所有思想者彭湃的心声。一个真正是诚挚地探索着让人们生活得更为美好得思想者,肯定会像他这样全面地思索着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考察着历史往前变迁的轨迹,然后再写出自己洋溢着独创见解和深情厚意的著作来。
司马迁对于自己这种异常卓越的目标,究竟追求和完成得如何呢?我常常在反复地思索着这一点。从他贡献出这部囊括华夏的全部事迹,写得如此完整、详尽、清晰、鲜明和动人的《史记》来说,毫无疑问地应该被推崇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比起几千年间中国所有封建皇朝的多少史家来,他应该说是完成地分外出色的。更何况他是在蒙受宫刑的惨痛和耻辱中,蘸着浓冽的鲜血,颤抖着受害的身躯奋力去完成的。
对于清高的士大夫来说,宫刑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耻辱,因此每当司马迁念及这割去男根的灾祸时,始终都沉溺在晦暗和浓重的阴影里面,不仅又迸发出一回剧烈得足以致命得伤痛,而且肯定还像有多少狰狞得魔鬼,在戏弄和蹂躏着自己洁白得身躯,无穷无尽得羞耻在血管里不住得盘旋和冲撞,快要敲碎胸膛里面这一颗晶莹明亮得心,此时此刻就会像他在《报任安书》里所说得那样,冒出一身淋漓的大汗,肝肠都似乎要寸寸得断裂,在一阵阵眩目得昏晕中咬牙切齿得挣扎着,如果倾斜着跌倒在地上,就一定会僵硬得死去;这时候如果赶快去旷野里走动,让阳光底下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头颅,也许浑身的血脉会稍稍地舒缓过来,然而他又绝对不敢跨出自己的门槛去,有多少嘲笑、讥讽和猥琐的眼光,像涂抹着毒药的箭簇,正扣在绷紧的弓弦上,焦急地等待着往自己的胸脯射来。只有偷偷地躲藏在屋子里,先是轻轻地呻吟和叹息,逐渐让浑身凝住的鲜血慢慢地流淌开来,再用悄悄的长啸与悲歌,稳定和凝聚着自己生存下去的意志。子阿凄惨。浑浊和肮脏的像粪土般的人世中,低下头颅默默地咀嚼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使尽浑身的气力去拼搏着去撰写,像如此剧烈和惨痛的身心交瘁,能不能把这个追求的目标,发挥得使自己异常满意呢?我猜想他的回答大概是否定的。
遭受着如此羞耻和痛楚的宫刑,几乎是让司马迁永远的跌入了濒临死亡的精神炼狱。造成这事件的原因简直太荒唐了,只是因为汉武帝刘彻在上朝召问时,他曾诚心诚意地替在沙漠绝域中辗转杀敌,最终寡不敌众而败降匈奴李陵游说。他的出发点真可说是忠心耿耿,想为朝廷争取更多的人心,却未曾预料到竟会触怒皇上那根敏感和多疑的神经,因为刘彻立即觉得这会涉及到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许当时就在心里气愤地责骂司马迁,难道你不知道李广利是孤家宠妃李夫人的兄长?他那是统率着征战的全部军队,在李陵冒死激战时,却未建立任何的功勋,为李陵说情不就会诋毁自己的这个外戚和佞幸?于是在盛怒之下,狠狠地叱责着司马迁,将他投入了监狱,还听从不少臣子献媚和符合自己意向的谗言,哪里顾及得上司马迁得性命和尊严,竟判定了用宫刑来狠狠地惩罚和羞辱他。
即使司马迁这一回进谏的话语是谬误的,总也不至于遭受刑罚吧,更何况是这种使他终生感到无比屈辱和痛苦的宫刑。一个专制帝王的生气和愤怒,哪怕是毫无道理或荒谬绝伦的,哪怕是出于十分猥琐和卑劣的动机,也都能够高耸地盘旋在任何的法律和常识之上,成为不可违抗的圣旨,毫不容情地摧毁着任何人的生命和意志。司马迁不就是被压制在汉武帝的淫威底下,毕生都淤积着沉重的忧愁和痛楚,肯定每天都会有满腔的愤懑在汹涌澎湃,却也只敢隐藏在心里,哪里敢发泄出来?不知道他可曾像自己在《平淮书》中描写的一般,浮起过张汤诬告有些大臣的那种“腹诽”。如果再把藏在心里的想法冒失地抒发出来,已经半残的生命肯定会在屠刀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这样沉重的耻辱和痛楚,怎么能不让自己的心灵振荡和呼号呢?那么司马迁真的是曾经产生过“腹诽”了?这也许永远是一个让人难以猜透的谜。
司马迁在刘彻生前就已经亡故,自然无法写成关于他的传记了,有文字依据可凭查找的,是《太史公自序》中《今上本纪》的简短提纲,在那里写着“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等等,却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儿,真不知道他在琢磨这几句刺眼的文字时,脸上有没有发烫,身上有没有流汗,心里有没有想起汉武帝残忍和暴虐的对待过自己?然而不管在心里燃烧着多么猛烈的怒火,也是绝对不能发泄出来的,因为专制帝王的任何暴行和恶癖,都只能够加以褒扬和美化,否则就会受到他极端严厉和残酷的惩罚。成为似男非男和女里女气的”闺阁之臣”,让司马迁痛苦和忧伤了一辈子的宫刑,又算的上什么?如果当时刘彻的脾气发的更凶狠一点儿,直至被陵迟处死也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正是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主义统治方式,造成了几千年中间的谄媚、拍马、谗言、钩心斗角,以及种种阴险毒辣的陷害和杀戮。谁如果想要爬上这专制王朝的金字塔的顶层,不揣摩透那些无耻而又狠毒的权谋,恐怕就无法实现自己利欲熏心的目标,因此像那些看起来是道貌岸然的人们,却早已衍变成了跨起双腿走路的野兽。而对并无野心汲汲于往上攀附的人们来说,虽不必终日都熙熙攘攘的蝇营狗苟,昧着良心沉溺在笑里藏刀的势利场中,却也只好恐惧与孤独地谨言慎行,不敢有半句话儿触犯专制帝王的万千忌讳,于是在这种盲目的服从中间,逐渐滋生和壮大的奴性习气也就盛行起来,浓重地笼罩着整个民族的顶空。
司马迁毕生都坚持着自己正直的道德理想,绝对不会刻意地去奉承别人,然而在那种弥漫于人寰的专制主义精神蹂躏底下,他大概在有的时候也只好说一些违心的话语,却无法道出自己全部真实的见解,《今上本纪》里的那些设想,不正是如此形成的吗?更何况专制帝王无比神圣的思想,早已通过无数圣贤的典籍,和多少前辈导师的耳提面命,浓浓地融化和凝聚在自己的头脑里面,成为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正是这种潜入和占领了整个思维中枢的意识,遏制着他无法更从容和深入地评论专制帝王的行径,尤其是对那个正决定着自己生死命运的汉武帝,难道还能够冒着彻底毁灭的危险去触犯吗?
他在《史记·礼书》中曾阐述过“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以及“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的道理。他在《天官书》中描摹许多星象的变化时,也总是经常强调它象征着人间的福祉或灾祸,主张要“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带上了不少天人感应的迷信色彩。尽管班固曾指责过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实他是尽心地恪守着似乎来自天命的君臣之道,从而也就多少沾染上盲目服从的奴性。残酷和暴虐的帝王专制统治,给予他这种沉重的精神创伤,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巨大悲剧。
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离开后世整个人类的变化实在太遥远了,他无法梦见那个大声讴歌着自由和平等的卢梭,更无法梦见1793年法国国民工会的表决,以387票对338票的优势通过决议,判处国王路易十六的死刑。于是他只好沿着自己遵循的这条思路往前跋涉,对于自己遭受宫刑的切肤之痛,除了匍匐着身躯长吁短叹之外,大概也不会从心里升腾出一种英勇的气魄,去谴责它的极端野蛮和违背人道。他在《史记·乐书》里写道,“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刑罚确实就是应该被控诉的罪孽。正因为遵循着君臣之间的”尊卑贵贱之序”,他也许还没有更大的勇气,去思索,控诉和彻底否定这种残暴的宫刑。
不过司马迁这一颗始终追求善良和正义的心灵,总是在剧烈而又严肃的跳荡着,召唤和催促他在尽量不违背“尊卑贵贱之序”的前提底下,实实在在地抒写着许多人物的种种事迹。在《高祖本纪》中惟妙惟肖地写出刘邦的宽厚和容人,好色与好货,在《项羽本纪》中又活灵活现地描摹他无赖的品性。怎么能在项羽威胁他要是再不投降的话,就立即烹煮他的父亲时,竟狡猾奸诈地表示自己曾经跟项羽结拜为兄弟,这样说来应该算是项羽在屠杀生父了,丧心病狂地提出等到煮熟以后,分一杯羹汤给自己尝尝滋味。真把刘邦这副流氓的嘴脸写的淋漓尽致,实在是极其强烈的揭露出了他内心的丑恶。幸亏他已经长眠在陵墓中。再也看不见司马迁替自己勾勒出来的丑态,否则的话肯定会龙颜大怒,区区的宫刑恐怕就远远不够打发了。
再收尽专制君王肆意蹂躏与惩罚的淫威底下,依旧保持着这种秉笔直书的品格和勇气,实在时太值得钦佩和敬仰了,怪不得班固又会这样衷心的称颂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了。而据范晔《后汉书·蔡邕传》中的记载,那个诛杀了奸臣董卓王允,在训斥蔡邕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真是乱世人命,贱如尘埃,在相互屠戮中杀红了眼的武夫,哪里会把像司马迁这样的杰出的文人放在眼里?而且还萌生如此凶狠和险恶的念头,真不知比汉武帝还要厉害多少倍,读起来真使人毛骨悚然。在专制制度凶狠、酷烈和暴虐的熏陶底下,竟能如此毒化和扭曲人们的灵魂,会变得那样的残忍、恶劣和丧失人性。
鲁迅深受司马迁的影响,十分钦佩地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在自己的《灯下漫笔》中还议论过,每当改朝换代的”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他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也许脑海中会晃荡过项羽刘邦的影子罢?然而给予了鲁迅这种启发的司马迁,他在撰述《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时,也曾浮起鲁迅的这些想法吗?这真是一个神秘而又深刻的历史之谜。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个迷人的目标,正等待着今天和明天的多少思想者,去艰苦卓绝的向它冲刺。
作品赏析
历史文化散文要求作者深入历史,对历史人物、事件有准确的了解与把握。在《询问司马迁》中,作者一开篇就表达了对司马迁的仰慕、痛悼,从而产生询问、对话之情,这是因为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的追求道出了人类史上有思想者澎湃的心声。接着追述司马迁在“蒙受宫刑的惨痛和耻辱中,蘸着浓冽的鲜血,颤抖着受害的身躯”,奋力完成《史记》的写作。叙述虽略,但事实准确。
历史文化散文还要求作者跳出历史,高扬主体意识,让自己渗透到对象领域,有所发现和新解。在《询问司马迁》里,作者剖析了造成司马迁悲剧的原因,在于封建专制帝王的“人治”。司马迁为“寡不敌众而败降匈奴”的李陵游说,本想忠心耿耿为朝廷争取更多的人心,不料触怒了敏感而多疑的汉武帝的神经,认为这样诋毁了他的宠妃李夫人的兄长统兵之将贰师将军李广利。为了袒护这个外戚和佞幸之人,而以宫刑惩罚司马迁。这就充分揭示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封建专制帝王的淫威对人的摧残和迫害。司马迁的愤懑只能隐藏在心里,忍受着沉重的屈辱和痛楚。这种从专制制度上的分析,较之旧有的看法,更富新意,更为深刻。
历史文化散文不是对历史场景的再现,而是真正的历史对话,即从过去的追忆、阐释中解释它对现实的影响和历史的内在意义。在《询问司马迁》里,作者通过对司马迁的询问,分析了司马迁尽管坚持自己正直的道德理想,绝对不会刻意地去奉承权贵,但在那种专制主义弥漫人寰的情况下,只好说一些违心的话,无法道出自己全部真实的见解。因而,他在《史记·礼书》中阐述过“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以及“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的道理,也多少沾染上盲目服从的奴性,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不过,由于司马迁的善良与正义,始终催促他在尽量不违背“尊卑贵贱之序”的前提下,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刘邦的流氓嘴脸和丑恶心理。这种秉笔直书的品格和“史德”,得到了班固的称赞,也影响了20世纪的鲁迅。
历史文化散文还要求作者具有理性的光辉和跃动的真情,历史就是人生,人生必有思索,必有感悟,必有情动。在《询问司马迁》里,作者满怀深情地赞美司马迁生活在惩罚随时临头、屠戮时刻到来的时代,竟然能写出辉煌和浩瀚的《史记》,确是十分壮烈,十分伟大。但时代限制了他,使他不能更绚丽地完成自己宏伟的目标。今天与明天的思想者,既无封建专制的罗网,又沐浴着平等的精神氛围,应该更好地向司马迁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目标冲刺,写出高扬平等、民主意识的有益于人类的著作来。
《询问司马迁》集叙述、议论、探询、思考于一体,既有对司马迁惨痛遭遇的同情,更有对司马迁悲剧原因的剖析,也有对司马迁性格中的二重性的探究,从而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专制和人治的社会。全文语言清新,平易自然,行文委婉,具有絮谈之风。感情凝重,愤激深寓其中,针砭不时而出,给人以深深的思索。
作者简介
林非,原名濮良沛。江苏海门人。中共党员。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历任中国社科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长。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传》、《鲁迅小说论稿》、《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鲁迅和中国文化》、《散文的使命》,散文选集《林非散文选》、《林非游记选》、《离别》、《中外文化名人印象记》、《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林非卷》等。
最新修订时间:2024-11-30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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