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这小主人是谁?乃是姓颜名查散,年方二十二岁。寡母郑氏,连老奴颜福,主仆三口度日。因颜老爷在日为人正直,作了一任县尹,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清如秋水,严似寒霜。可惜一病身亡,家业零落。颜生素有大志,总要克绍书香,学得满腹经纶,屡欲赴京考试。无奈家道寒难,不能如愿。就是考试的年头,还是郑氏安人想出个计较来,便对颜生道:“你姑母家道丰富,何不投托在彼?一来可以用功,二来可以就亲,岂不两全其美呢?”颜生道:“母亲想的虽是。但姑母已有多年不通信息。父亲在日还时常寄信问候。自父亲亡后,遣人报信,并未见遣一人前来吊唁,至今音梗信杳。虽是老亲,又是姑舅结下新亲;奈目下孩儿功名未成,如今时势,恐到那里,也是枉然。再者孩儿这一进京,母亲在家也无人侍奉,二来盘费短少,也是无可如何之事。”母子正在商议之间,恰恰颜生的窗友金生名必正特来探访。彼此相见,颜生就将母亲之意对金生说了。金生一力担当,慨然允许,便叫颜福跟了他去,打点进京的用度。颜生好生喜欢,即禀明老人家。安人闻听,感之不尽。母子又计议了一番。郑氏安人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言言哀恳。大约姑母无有不收留侄儿之理。
娘儿两个呆等颜福回来。天已二更,尚不见到。颜生劝老母安息,自己把卷独对青灯,等到四更,心中正自急躁。颜福方回来了,交了衣服银两。颜生大悦,叫老仆且去歇息。颜福一路困乏,又受惊恐,已然支持不住,有话明日再说,也就告退了。 到了次日,颜生将衣服银两与母亲看了,正要商酌如何进京,只见老仆颜福进来说道:“相公进京,敢则是自己去么?”颜生道:“家内无人,你须好好侍奉老太太。我是自己要进京的。”老仆道:“相公若是一人赴京,是断断去不得的。”颜生道:“却是为何?”颜福便将昨晚遇劫之事,说了一遍。郑氏安人听了颜福之言,说:“是呀。若要如此,老身是不放心的。莫若你主仆二人同去方好。”颜生道:“孩儿带了他去,家内无人。母亲叫谁侍奉?孩儿放心不下。” 正在计算为难,忽听有人叩门,老仆答应。开门看时,见是一个小童,一见面就说道:“你老人家昨晚回来好呀?也就不早了罢。”颜福尚觑着眼儿瞧他。那小童道:“你老人家瞧甚么?我是金相公那里的,昨日给你老人家斟酒,不是我么?”颜福道:“哦,哦!是,是。我倒忘了。你到此何事?”小童道:“我们相公打发我来见颜相公来了。”老仆听了,将他带至屋内,见了颜生,又参拜了安人。颜生便问道:“你做甚么来了?你叫甚么?”小童答道:“小人叫雨墨。我们相公知道相公无人,惟恐上京路途遥远不便,叫小人特来服侍相公进京。又说这位老主管有了年纪,眼力不行,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照看门户,彼此都可以放心。又叫小人带来十两银子,惟恐路上盘川不足,是要富余些个好。”安人与颜生听了,不胜欢喜,不胜感激。连颜福俱乐得了不得。安人又见雨墨说话伶俐明白,便问:“你今年多大了?”雨墨道:“小人十四岁了。”安人道:“你小儿家能彀走路吗?”雨墨笑道:“回禀老太太得知。小人自八岁上,就跟着小人的父亲在外贸易。慢说走路,甚么处儿的风俗,遇事眉高眼低,那算瞒不过小人的了。差不多的道儿小人都认得。至于上京,更是熟路了。不然,我们相公会派我来跟相公么?”安人闻听,更觉喜欢放心。 颜生便拜别老母。安人未免伤心落泪,将亲笔写的书信交与颜生道:“你到京中祥符县问双星巷,便知你姑母的居址了。”雨墨在旁道:“祥符县有个双星巷,又名双星桥,小人认得的。”安人道:“如此甚好。你要好好服侍相公。”雨墨道:“不用老太太嘱咐,小人知道。”颜生又吩咐老仆颜福一番,暗暗将十两银子交付颜福,供养老母。雨墨已将小小包裹背起来。主仆二人出门上路。 颜生是从未出过门的,走了一二十里路,便觉两腿酸疼,问雨墨道:“咱们自离家门,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罢?”雨墨道:“可见相公没有出过门。这才离家有多大工夫,就会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飞腿了么?告诉相公说,总共走了没有三十里路。”颜生吃惊道:“如此说来路途遥远,竟自难行得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着急。走道儿有个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来。必须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彷佛游山玩景的一般。路上虽无景致,拿着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观,遇着一石一木也当做点缀的美景。如此走来走去,心也宽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儿也就走的多了。”颜生被雨墨说的高起兴来,真果沿途玩赏。不知不觉,又走了一二十里,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对雨墨道:“我此时虽不觉乏,只是腹中有点空空儿的,可怎么好?”雨墨用手一指,说:“那边不是镇店么?到了那里,买些饭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多会,到了镇市。颜相公见个饭铺,就要进去。雨墨道:“这里吃,不现成。相公随我来。”把颜生带到
二荤铺里去了。一来为省事,二来为省钱;这才透出他是久惯出外的油子手儿来了呢。主仆二人用了饭,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树下,或道旁,随意歇息歇息再走。 到了天晚,来到一个热闹地方,地名双义镇。雨墨道:“相公,咱就在此处住了罢。再往前走就太远了。”颜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罢。”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万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复他。”颜生点头应允。 及至来到店门,挡槽儿的便道:“有干净房屋。天气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问道:“有单间厢房没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挡槽儿的道:“请先进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们好看哪;若没有,我们上那边住去。”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颜生道:“咱们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们若进去,他就不叫出来了。店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正说着,又出来了一个小二道:“请进去,不用游疑。讹不住你们两位。”颜生便向里走,雨墨只得跟随。只听店小二道:“相公请看很好的正房三间,裱糊的又干净,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进来你们紧让,及至进来就是上房三间。我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许多行李,住三间上房,你这还不讹了我们呢!告诉你,除了单厢房或耳房,别的我们不住。”说罢,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怎的了!我的二爷。上房三间,两明一暗。你们二位住那暗间,我们算一间的房钱,好不好?”颜生道:“就是这样罢。”雨墨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说明了,我可就给一间的房钱。”小二连声答应。 主仆二人来至上房,进了暗间,将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间桌子,道:“你们二位在外间用饭罢。不宽阔么?”雨墨道:“你不用诱。就是外间吃饭,也是住这暗间,我也是给你一间的房钱。况且我们不喝酒。早起吃的,这时候还饱着呢。我们不过找补点就是了。”小二听了,光景没有甚么大来头,便道:“闷一壶高香片茶来罢?”雨墨道:“路上灌的凉水,这时候还满着呢。不喝。”小二道:“点个烛灯罢?”雨墨道:“怎么你们店里没有油灯吗?”小二道:“有啊!怕你们二位嫌油灯子气,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来,我们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会顽。我们花钱买烛,他却省油,敢则是里外里。”小二回头瞅了一眼。取灯取了半天,方点了来。问道:“二位吃甚么?”雨墨道:“说了找补吃点。不用别的,给我们一个烩烙炸,就带了饭来罢。”
店小二估量着,没甚么想头,抽身就走了,连影儿也不见了。等的急催他,他说:“没得。”再催他,他说:“就得。已经下了杓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着,忽听外面嚷道:“你这地方就敢小看人么?小菜碟儿一个大钱,吾是照顾你,赏你们脸哪。你不让我住,还要凌辱斯文。这等可恶!吾将你这狗店用火烧了。”雨墨道:“该!这倒替咱们出了气了。” 又听店东道:“都住满了,真没有屋子了。难道为你现盖吗?”又听那人更高声道:“放狗屁不臭!满口胡说!你现盖──现盖,也要吾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听打听,念书的人也是你敢欺负得的吗?”颜生听至此,不由得出了门外。雨墨道:“相公别管闲事。”刚然阻拦,只见院内那人向着颜生道:“老兄,你评评这个理。他不叫吾住使得,就将我这等一推,这不岂有此理么?还要与我现盖房去。这等可恶!”颜生答道:“兄台若不嫌弃,何不将就在这边屋内同住呢?”只听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搅呢?” 雨墨一听,暗说:“此事不好,我们相公要上当。”连忙迎出,见相公与那人已携手登阶,来至屋内,就在明间,彼此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三侠五义》第三十二回: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
颜查散且说颜生同那人进屋坐下。雨墨在灯下一看,见他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像念书之人,倒像个无赖。正思想却他之法,又见店东亲来陪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你便了。”店东去后,颜生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
吾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体面仗义。像他这个穷样子,连银也不配姓呀。常言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我们相公是要上他的当的。”又听那人道:“没领教兄台贵姓。”颜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来是颜兄,失敬失敬。请问颜兄,用过饭了没有?”颜生道:“尚未。金兄可用过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叫小二来。”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金生便问道:“你们这里有甚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饭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刚说至此,金生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吾且问你,这上等饭是甚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旋子,六大碗,四中碗,还有八个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金生道:“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钱。吾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吾看。”又问:“酒是甚么酒?”小二道:“不过随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个。吾要喝陈年女贞陈绍。”小二道:“有十年蠲下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金生道:“你好贫哪!甚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吾尝就是了。吾告诉你说,吾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锥尝。不好不要钱,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已然掌上两支灯烛。此时店小二欢欣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说。少时端了一个腰子形儿的木盆来,里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说道:“爷上请看,这尾鲤鱼如何?”金生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这个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串着。──可是你们加甚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蕈
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吾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个磁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撒出酒来,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金生连箸也不动,只是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说越投机。颜生欢喜非常。少时用大盘盛了鱼来。金生便拿起箸子来,让颜生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布了颜生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盅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里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又布了颜生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盅酒,将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个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个。舀了鱼汤,泡了个稀槽,忽喽忽喽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吾是饱了。颜兄自便莫拘莫拘。”颜生也饱了。 二人出席。金生吩咐:“吾们就一小童。该蒸的,该热的,不可与他冷吃。想来还有酒。他若喝时,只管给他喝。”店小二连连答应。说着说着话,他二人便进里间屋内去了。 雨墨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那里吃得下去,止于喝了两盅闷酒就算了。连忙来到屋内,只见金生张牙欠口,前仰后合,已有困意。颜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吾兄就要告罪了。”说罢,往床上一躺,呱哒一声,皂靴头儿掉了一只。他又将这条腿向膝盖一敲,又听噗哧一声,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不一会,已然呼声振耳。颜生使眼色叫雨墨将灯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 雨墨移出灯来,坐在明间,心中发烦,那里睡得着。好容易睡着,忽听有脚步之声。睁眼看时,天已大亮。见相公悄悄从里间出来,低言道:“取脸水去。”雨墨取来,颜生净了面。 忽听屋内有咳嗽之声,雨墨连忙进来,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两只脚却露着黑漆漆的底板儿,敢则是袜底儿。忽听他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念完,一咕噜爬起来,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雨墨道:“店家给金相公打脸水。”金生道:“吾是不洗脸的,怕伤水。叫店小二开开我们的帐,拿来吾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金生道:“颜兄,吾也不闹虚了。咱们京中再见,吾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这里颜生便唤:“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应:“有。”颜生道:“会了银两走路。”雨墨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方同相公出了店。来到村外,到无人之处,便说:“相公,看金相公是个甚么人?”颜生道:“是个念书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还是没有出过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蔑片之流。”颜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说!小小的人造这样的口过。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诓嘴,也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雨墨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他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走不多时,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赌气,要了个热闹锅炸。吃了早饭又走。到了天晚,来到兴隆镇又住宿了,仍是三间上房,言给一间的钱。这个店小二比昨日的,却和气多了。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颜么?”雨墨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来了。”颜生闻听,说:“快请,快请。” 雨墨暗暗道:“这个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们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道:“金相公来了,很好。我们相公在这里恭候着呢。”金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颜生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今日比昨日更亲热了。 说了数语之后,雨墨在旁道:“我们相公尚未吃饭,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金生道:“是极,是极。”正说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雨墨便问道:“你们是甚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饭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刚说了一个“下”字,雨墨就说:“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甚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我问你,有活鲤鱼没有呢?”小二道:“有,不过贵些。”雨墨道:“既要吃,还怕花钱吗?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像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还有酒,我们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说:“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贫呀!甚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说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过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 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雨墨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这个手法儿。你就在此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串着。你们作料不过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没有?你管保不明白。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小二答应。又搭了酒来锥开。雨墨舀了一盅,递给金生,说道:“相公尝尝,管保喝得过。”金生尝了道:“满好个,满好个。”雨墨也就不叫颜生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只见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这边,这位相公爱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这里上菜,你少时再来。”雨墨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菜。不一时,拿了鱼来。雨墨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雨墨便将酒壶提起,站在金生旁边,满满斟了一盅,道:“金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布我们相公一块。”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布过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雨道:“金相公,还没用筷子一划呢?”金生道:“吾倒忘了。”从新打鱼脊上一划,方夹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盅来,一饮而尽。雨墨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鱼。”金生道:“极妙,极妙。吾倒省了事了。”仍是一盅一块。雨墨道:“妙哉,妙哉!”金生道:“妙哉得很,妙哉得很!”雨墨道:“又该把筷子往鳃里一插了。”金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将鱼翻过来。“吾还是布你们相公一块,再用筷子一划,省得你又提拨吾。”雨墨见鱼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个中碗来。小二将碗拿到。雨墨说:“金相公,还是将蒸食双落儿掰上四个,泡上汤。”金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汤,忽喽之时,雨墨便将碟子扣在那盘上,那边支起来,道:“金相公,从这边舀三匙汤喝了,也就饱了,也不用陪我们相公了。”又对小二道:“我们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该热的,该蒸的,拣下去,我可不吃凉的。酒是有在那里,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应,便往下拣。忽听金生道:“颜兄这个小管家,叫他跟吾倒好。吾倒省话。”颜生也笑了。 今日雨墨可想开了,倒在外头盘膝稳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个,又吃这个。吃完了来到屋内,就在明间坐下,竟等呼声。小时闻听呼声振耳。进里间将灯移出,也不愁烦,竟自睡了。 至次日天亮,仍是颜生先醒,来到明间,雨墨伺候净面水。忽听金生咳嗽。连忙来到里间,只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雨墨急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金生开眼道:“你真聪明,都记得。好的,好的!”雨墨道:“不用给相公打水了,怕伤了水。叫店小二开了单来,算帐。”一时开上单来,共享银十四两六钱五分。雨墨道:“金相公,十四两六钱五分不多罢?外赏他们小二灶上打杂的二两罢。”金生道:“使得的,使得的。”雨墨道:“金相公,管保不闹虚了。京中再见罢。有事只管先请罢。”金生道:“说的是,说的是。吾就先走了。”便对颜生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 雨墨暗道:“一斤肉包的饺子,好大皮子!我打算今个扰他呢,谁知被他扰去。”正在发笑,忽听颜相公呼唤。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颜生见金生去了,便叫雨墨会帐。雨墨道:“银子不彀了。短的不足四两呢。我算给相公听;咱们出门时共剩了二十八两。前天两顿早尖连零用,共费了一两三钱。昨晚吃了十四两,再加上今晚的十六两六钱五分,共合银子三十一两九钱五分。岂不是短了不足四两么?”颜生道:“且将衣服典当几两银子,还了帐目,余下的作盘就是了。”雨墨道:“刚出门两天就要典当。我看除了这几件衣服,今日当了,明日还有甚么?”颜生也不理他。
雨墨去了多时,回来道:“衣服共当了八两银子,除还饭帐,下剩四两有零。”颜生道:“咱们走路罢。”雨墨道:“不走还等甚么呢?”出了店门,雨墨自言道:“轻松灵便,省得有包袱背着,怪沈的。”颜生道:“你不要多说了。事已如此,不过费去些银两,有甚要紧。今晚前途,任凭你的主意就是了。”雨墨道:“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来,他筷子也不动呢?就是爱好喝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测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来。”颜生道:“据我看来,他是个潇洒儒流,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外。” 主仆二人途次闲谈,仍是打了早尖,多歇息歇息,便一直赶到宿头。雨墨便出主意道:“相公,咱们今晚住小店吃顿饭,每人不过花上二钱银子,再也没的耗费了。”颜生道:“依你,依你。”主仆二人竟投小店。 刚刚就座,只见小二进来道:“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颜相公呢。”雨墨道:“很好。请进来。咱们多费上二钱银子。这个小店也没有甚么主意出的了。”说话间,只见金生进来道:“吾与颜兄真是三生有幸,竟会到那里,那里就遇得着。”颜生道:“实实小弟与兄台缘份不浅。”金生道:“这么样罢。咱们两个结盟,拜把子罢。”雨墨暗道:“不好,他要出矿。”连忙上前道:“金相公要与我们相公结拜,这个小店备办不出祭礼来,只好改日再拜罢。”金生道:“无妨。隔壁太和店是个大店口,什么俱有。慢说是祭礼,就是酒饭,回来也是那边要去。”雨墨暗暗顿足,道:“活该,活该!算是吃定我们爷儿们了。” 金生也不唤雨墨,就叫本店的小二将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来。他便吩咐如何先备猪头三牲祭礼,立等要用;又如何预备上等饭,要鲜串活鱼;又如何搭一坛女真陈绍;仍是按前两次一样。雨墨在旁,惟有听着而已。又看见颜生与金生说说笑笑,真如异姓兄弟一般,毫不介意。雨墨暗道:“我们相公真是书呆子。看明早这个饥荒怎么打算?” 不多时,三牲祭礼齐备,序齿烧香。谁知颜生比金生大两岁,理应先焚香。雨墨暗道:“这个定了,把弟吃准了把兄咧。”无奈何,在旁服侍。结拜完了,焚化钱粮后,便是颜生在上首坐了,金生在下面相陪。你称仁兄,我称贤弟,更觉亲热。雨墨在旁听着,好不耐烦。 少时,酒至菜来,无非还是前两次的光景。雨墨也不多言,只等二人吃完,他便在外盘膝坐下,道:“吃也是如此,不吃也是如此。且自乐一会儿是一会儿。”便叫:“小二,你把那酒抬来。我有个主意。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来。有的是酒,有的是菜,咱们大伙儿同吃,算是我一点敬意儿。你说好不好?”小二闻听,乐不可言,连忙把那边的小二叫了来。二人一壁服侍着雨墨,一壁跟着吃喝。雨墨倒觉得畅快。吃喝完了仍是进来等着,移出灯来也就睡了。 到了次日,颜生出来净面。雨墨悄悄道:“相公昨晚不该与金相公结义。不知道他家乡何处,知道他是甚么人。倘若要是个篾片,相公的名头不坏了么?”颜生忙喝道:“你这奴才,休得胡说!我看金相公行止奇异,谈吐豪侠,决不是那流人物。既已结拜,便是患难相扶的弟兄了。你何敢在此多言!别的罢了,这是你说的吗?”雨墨道:“非是小人多言。别的罢了,回来店里的酒饭银两,又当怎么样呢?” 刚说至此,只见金生掀帘出来。雨墨忙迎上来道:“金相公,怎么今日伸了懒腰,还没有念诗,就起来呢?”金生笑道:“吾要念了,你念甚么?原是留着你念的,不想你也误了,竟把诗句两耽搁了。”说罢,便叫:“小二,开了单来吾看。”雨墨暗道:“不好,他要起翅。”只见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写着连祭礼共享银十八两三钱。雨墨递给金生。金生看了看道:“不多,不多。也赏他二两。这边店里没用甚么,赏他一两。”说完,便对颜生道:“仁兄呀!……”旁边雨墨吃这一惊不小,暗道:“不好。他要说“不闹虚了。”这二十多两银子又往那里弄去?” 谁知今日金生却不说此句,他却问颜生道:“仁兄呀!你这上京投亲,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令亲那里就不憎嫌么?”颜生叹气道:“此事原是奉母命前来,愚兄却不愿意。况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恐到那里未免要费些唇舌呢。”金生道:“须要打算打算方好。” 雨墨暗道:“真关心呀!结了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正想间,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雨墨才待要问“找谁的?”话未出口,那人便与金生磕头,道:“家老爷打发小人前来,恐爷路上缺少盘费,特送四百两银子,叫老爷将就用罢。”此时颜生听得明白。见来人身量高大,头戴雁翅大帽,身穿皂布短袍,腰束皮带,足下登一双大曳拔靸鞋,手里还提着个马鞭子。只听金生道:“吾行路,焉用许多银两。既承你家老爷好意,也罢,留下二百两银子。下剩仍拿回去。替吾道谢。”那人听了,放下马鞭子,从褡连叉子里一封一封掏出四封,摆在桌上。金生便打开一包,拿了两个锞子,递与那人道:“难为你大远的来,赏你喝茶罢。”那人又爬在地下,磕了个头,提了褡连马鞭子。才要走时,忽听金生道:“你且慢着,你骑了牲口来了么?”那人道:“是。”金生道:“很好。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吾还要烦你辛苦一趟。”那人道:“不知爷有何差遣?”金生便对颜生道:“仁兄,兴隆镇的当票子放在那里?”颜生暗想道:“我当衣服,他怎么知道了?”便问雨墨。 雨墨此时看得都呆了,心中纳闷道:“这么个金相公,怎么会有人给他送银子来呢?果然我们相公眼力不差。从今我倒长了一番见识。”正呆想着,忽听颜生问他当票子。他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包儿来,连票子和那剩下的四两多银子俱搁在一处,递将过来。金生将票子接在手中,又拿了两个锞子,对那人道:“你拿此票到兴隆镇,把他赎回来。除了本利,下剩的你作盘费就是了。你将这个褡连子放在这里,回来再拿。吾还告诉你,你回时不必到这里了,就在隔壁太和店,吾在那里等你。”那人连连答应,竟拿了马鞭子出店去了。 金生又从新拿了一锭银子,叫雨墨道:“你这两天多有辛苦。这银子赏你罢。吾可不是篾片了?”雨墨那里还敢言语呢,只得也磕头谢了。 金生对颜生道:“仁兄呀!我们上那边店里去罢。”颜生道:“但凭贤弟。”金生便叫雨墨抱着桌上的银子。雨墨又腾出手来,还有提那褡连。金生在旁道:“你还拿那个,你不傻了么?你拿的动么?叫这店小二拿着,跟咱们送过那边去呀。你都聪明,怎么此时又不聪明了?”说得雨墨也笑了。便叫了小二拿了褡连,主仆一同出了小店,来到太和店,真正宽阔。雨墨也不用说,竟奔上房而来,先将抱着的银子放在桌上,又接了小二拿的褡连。颜生与金生在迎门两边椅子上坐了。这边小二殷勤沏了茶来。金生便出主意,与颜生买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银子。颜生也不谦让。到了晚间,那人回来,将当交明,提了褡连去了。 这一天吃饭饮酒,也不像先前那样,止于拣可吃的要来。吃剩的,不过将够雨墨吃的。 到了次日,这二百两银子,除了赏项、买马、赎当、治衣服等,并会了饭帐,共费去八九十两,仍余下一百多两,金生便都赠了颜生。颜生那里肯受。金生道:“仁兄只管拿去。吾路上自有相知应付吾的盘费,吾是不用银子的。还是吾先走,咱们就都再会罢。”说罢,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颜生倒觉得依恋不舍,眼巴巴的睁睁的目送出店。 此时雨墨精神百倍,装束行囊,将银两收藏严密,只将剩下的四两有余带在腰间。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马上,扣备停当,请相公骑马。登时阔起来了。雨墨又把雨衣包了,小小包袱背在肩头,以防天气不测。颜生也给他雇了一头驴,沿路盘脚。 一日来到祥符县,竟奔双星桥而来。到了双星桥,略问一问柳家,人人皆知,指引门户。主仆来到门前一看,果然气象不凡,是个殷实人家。 原来颜生的姑父名叫柳洪,务农为业,为人固执,有个悭吝毛病,处处好打算盘,是个顾财不顾亲的人。他与颜老爷虽是郎舅,却有些冰火不同炉。只因颜老爷是个堂堂的县尹,以为将来必有发迹,故将自己的女儿柳金蝉自幼就许配了
颜查散。不意后来颜老爷病故,送了信来,他就有些后悔,还关碍着颜氏安人不好意思。谁知,颜氏安人又一病呜呼了。他就绝意的要断了这门亲事,因此连信息也不通知。他续娶冯氏,又是个面善心毒之人。幸喜他很疼爱小姐。他疼爱小姐,又有他的一番意思。 只因员外柳洪每每提起颜生,便嗐声叹气,说当初不该定这门亲事,已露出有退婚之意。冯氏便暗怀着鬼胎。因他有个侄儿名唤冯君衡,与金蝉小姐年纪相仿。他打算着把自己侄儿作为养老的女婿。就是将来柳洪亡后,这一分家私也逃不出冯家之手。因此他却疼爱小姐。又叫侄儿冯君衡时常在员外眼前献些殷勤。员外虽则喜欢。无奈冯衡君的像貌不扬,又是一个白丁;因此柳洪总未露出口吻来。一日,柳洪正在书房,偶然想起女儿金蝉年已及岁。颜生那里杳无音信。闻得他家道艰窘,难以度日,惟恐女儿过去受罪。怎么想个法子,退了此亲方好?正在烦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进县的颜姑爷来了。”柳洪听了,吃惊不小,登时就会没了主意。半天,说道:“你就回复他,说我不在家。”那家人刚回身,他又叫住,问道:“是什么形相来的?”家人道:“穿著鲜明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带著书僮,甚是齐整。”柳洪暗道:“颜生想必是发了财了,特来就亲。幸亏细心一问,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叫家人“快请”,自己也就迎了出来。 只见颜生穿著簇新大衫,又搭着俊俏的容貌,后面又跟着个伶俐小童,拉着一匹润白大马,不由得心中羡慕,连忙上前相见。颜生即以子侄之礼参拜。柳洪那里肯受,谦至再至三,才受半礼。彼此就座,叙了寒暄,家人献茶已毕。颜生便渐渐的说到家业零落,特奉母命投亲,在此攻书,预备考试,并有家母亲笔书信一封。说话之间,雨墨已将书信拿出来,交与颜生。颜生呈与柳洪,又奉了一揖。此时柳洪却把那个黑脸面放下来,不是先前那等欢喜。无奈何将书信拆阅已毕,更觉烦了。便吩咐家人,将颜相公送至花园幽斋居住。颜生还要拜见姑母。老狗才道:“拙妻这几日有些不大爽快,改日再见。”颜生看此光景,只得跟随家人上花园去了。 幸亏金生打算替颜生治办衣服马匹;不然,老狗才绝不肯纳。可见金生奇异。 特不知柳洪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三侠五义》第三十八回:替主鸣冤拦舆告状 因朋涉险
寄柬留刀
且说
白玉堂将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那里?”贾牢头不容雨墨答言,他便说:“颜相公在这单屋内,都是小人们伺候。”白五爷道:“好。你们用心服侍,我自有赏赐。”贾牢头连连答应几个“是”。
此时雨墨已然告诉了颜生。白五爷来至屋内,见颜生蓬头垢面,虽无刑具加身,已然形容憔悴。连忙上前执手道:“仁兄,如何遭此冤枉?”说至此,声音有些惨切。谁知
颜生毫不动念,说道:“嗐!愚兄愧见贤弟。贤弟到此何干哪?”白五爷见颜生并无忧愁哭泣之状,惟有羞容满面,心中暗暗点头,
夸道:“颜生真英雄也。”便问:“此事因何而起?”颜生道:“贤弟问他怎么?”白玉堂道:“你我知己弟兄,非泛泛可比。难道仁兄还瞒着小弟不成?”颜生无奈,只得说道:“此事皆是愚兄之过。”便说:“绣红
寄柬,愚兄并未看明柬上是何言词。因有人来,便将柬儿放在书内。谁知此柬遗失。到了夜间,就生出此事。柳洪便将愚兄呈送本县。后来亏得雨墨暗暗打听,方知是小姐一片苦心,全是为顾愚兄。愚兄自恨遗失柬约,酿成祸端。兄若不应承,难道还攀扯闺阁弱质,坏他的清白?愚兄惟有一死而已!” 白玉堂听了颜生之言,颇觉有理。复转念一想,道:“仁兄知恩报恩,舍己成人,原是大丈夫所为。独不念老伯母在家悬念乎?”一句话却把颜生的伤心招起,不由得泪如雨下。半晌,说道:“愚兄死后,望贤弟照看家母。兄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痛哭不止。雨墨在旁也落泪。白玉堂道:“何至如此。仁兄且自宽心。凡事还要再思,虽则为人,也当为己。闻得
开封府包相断事如神,何不到那里去伸诉呢?”颜生道:“贤弟此言差矣。此事非是官府屈打成招的,乃是兄自行承认的,又何必向包公那里分辩去呢?”白玉堂道:“仁兄虽如此说。小弟惟恐本县详文若到开封,只怕包相就不容仁兄招认了。那时又当如何?”颜生道:“书云:“匹夫不可夺志也”,况愚兄乎?” 白玉堂见颜生毫无回转之心,他便另有个算计了。便叫雨墨将禁子牢头叫进来。雨墨刚然来到院中,只见禁子牢头正在那里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忽见雨墨出来,便有二人迎将上来,道:“老雨呀,有什么吩咐的吗?”雨墨道:“白老爷请你们二人呢。”二人听得此话,便狗颠屁股垂儿似的跑向前来。白五爷便叫伴当拿出四封银子,对他二人说:“这是银子四封;赏你二人一封,表散众人一封,余下二封便是伺候颜相公的。从此颜相公一切事体,全是你二人照管。倘有不到之处,我若闻知,却是不依你们的。”二人屈膝谢赏,满口应承。 白五爷又对颜生道:“这里诸事妥协。小弟要借雨墨随我几日,不知仁兄叫他去否?”颜生道:“他也在此无事。况此处俱已安置妥协,愚兄也用他不着。贤弟只管将他带去。”谁知雨墨早已领会白五爷之意,便欣然叩辞了颜生,跟随白五爷出了监中。到了无人之处,雨墨便问白五爷道:“老爷将小人带出监来,莫非叫小人瞒着我家相公,上开封府呈控么?”一句话问得白五爷满心欢喜,道:“怪哉,怪哉!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聪明,真正罕有。我原有此意,但不知你敢去不敢去?”雨墨道:“小人若不敢去,也就不问了。自从那日我家相公招承之后,小人就要上京内开封府去。只因监内无人伺候,故此耽延至今。今日又见老爷话语之中,提拨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毫不省悟;故此方才老爷一说要借小人跟随几天,小人就明白了是为着此事。”白五爷哈哈大笑道:“我的意思,竟被你猜着了。我告诉你。你相公入了情魔了,一时也化解不开。须到开封府告去,方能打破迷关。你明日到开封府,就把你家相公无故招承认罪原由申诉一番,包公自有断法。我在暗中给你安置安置。大约你家相公就可脱去此灾了。”说罢,便叫伴当给他十两银子。雨墨道:“老爷前次赏过两个锞子,小人还没使呢。老爷改日再赏罢。再者小人告状去,腰间也不好多带银子。”白五爷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你今日就往
开封府去,在附近处住下。明日好去申冤。”雨墨连连称“是”。竟奔开封府去了。 谁知就是此夜,开封府出了一件诧异的事。包公每日五更上朝,包兴李才预备伺候,一切冠带袍服茶水羹汤俱各停当,只等包公一呼唤,便诸事整齐。二人正在静候,忽听包公咳嗽,包兴连忙执灯,掀起帘子,来至里屋内。刚要将灯往桌上一放,不觉骇目惊心,失声道:“哎哟!”包公在帐子内,便问道:“甚么事?”包兴道:“这是那里来的刀……刀……刀呀?”包公听见,急忙披衣坐起,撩起帐子一看,果见是明晃晃的一把钢刀横在桌上,刀下还压着柬帖儿。便叫包兴:“将柬帖拿来我看。”包兴将柬帖从刀下抽出,持着灯递给相爷。一看,见上面有四个大字写着“颜查散冤”。包公忖度了一会,不解其意,只得净面穿衣,且自上朝,俟散朝后再慢慢的访查。 到了朝中,诸事已完,便乘轿而回。刚至衙门,只见从人丛中跑出个小孩来,在轿旁跪倒,口称“冤枉”。恰好王朝走到,将他获住。包公轿至公堂,落下轿,立刻升堂。便叫:“带那小孩子。”该班的传出。此时王朝正在角门外问雨墨的名姓,忽听叫“带小孩子”,王朝嘱咐道:“见了相爷,不要害怕,不可胡说。”雨墨道:“多承老爷教导。”王朝进了角门,将雨墨带上堂去。雨墨便跪倒,向上叩头。 包公问道:“那小孩叫什么名字?为着何事?诉上来。”雨墨道:“小人名叫雨墨,乃武进县人。只因同我家主人到祥符县投亲……”包公道:“你主人叫什么名字?”雨墨道:“姓颜名查散。”包公听了
颜查散三字,暗暗道:“原来果有颜查散。”便问道:“投在什么人家?”雨墨道:“就是双星桥柳员外家。这员外名叫柳洪,他是小主人的姑夫。谁知小主人的姑母三年前就死了,此时却是续娶的冯氏安人。只因柳洪膝下有个姑娘名柳金蝉,是从小儿就许与我家相公为妻。谁知柳洪将我主仆二人留在花园居住,敢则是他不怀好意。住了才四天,那日清早,便有本县的衙役前来把我主人拿去了。说我主人无故将小姐的丫鬟绣红掐死在角门以外。回相爷,小人与小人的主人时刻不离左右。小人的主人并未出花园的书斋,如何会在内角门掐死丫鬟呢?不想小人的主人被县里拿去,刚过头一堂,就满口应承,说是自己将丫鬟掐死,情愿抵命。不知是什么缘故?因此小人到相爷台前,恳求相爷与小人的主人作主。”说罢,复又叩头。 包公听了,沈吟半晌,便问道:“你家相公既与柳洪是亲戚,想来出入是不避的了?”雨墨道:“柳洪为人极其固执。慢说别人,就是续娶的冯氏也未容我家主人相见。主仆在那里四五天,尽在花园书斋居住。所有饭食茶水,俱是小人进内自取,并未派人服侍,很不像亲戚的道理。菜里头连一点儿肉腥也没有。”包公又问道:“你可知道小姐那里,除了绣红还有几个丫鬟呢?”雨墨道:“听得说小姐那里,就只一个丫鬟绣红,还有个乳母田氏。这个
乳母却是个好人。”包公忙问道:“怎见得?”雨墨道:“小人进内取茶饭时,他就向小人说:“园子空落,你们主仆在那里居住须要小心,恐有不测之事。依我说,莫若过一两天,你们还是离了此处好。”不想果然就遭了此事了。”包公暗暗的踌躇道:“莫非乳母晓得其中原委呢?何不如此如此,看是如何。”想罢,便叫将雨墨带下去,就在班房里听候。立刻吩咐差役:“将柳洪并他家乳母田氏分别传来,不许串供。”又吩咐:“到祥符县提
颜查散到府听审。” 包公暂退堂,用饭毕,正要歇息。只见传柳洪的差役回来禀道:“柳洪到案。”老爷吩咐:“伺候升堂。”将柳洪带上堂来,问道:“颜查散是你甚么人?”柳洪道:“是小老儿内侄。”包公道:“他来此作甚么来了?”柳洪道:“他在小老儿家读书,为的是明年科考。”包公道:“闻听他与你女儿自幼联姻,可是有的么?”柳洪暗暗的纳闷,道:“怨不得人家说包公断事如神。我家里事他如何知道呢?”至此无奈,只得说道:“是从小儿定下的婚姻。他来此一则为读书预备科考,二则为完姻。”包公道:“你可曾将他留下?”柳洪道:“留他在小老儿家居住。”包公道:“你家丫鬟绣红,可是服侍你女儿的么?”柳洪道:“是从小儿跟随小女儿,极其聪明,又会写,又会算,实实死得可惜。”包公道:“为何死的?”柳洪道:“就是被颜查散扣喉而死。”包公道:“什么时候死的?死于何处?”柳洪道:“及至小老儿知道已有二鼓之半。却是死在内角门以外。”包公听罢,将惊堂木一拍,道:“我把你这老狗,满口胡说!方才你说,及至你知道的时节已有二鼓之半,自然是你的家人报与你知道的。你并未亲眼看见是谁掐死的,如何就说是
颜查散相害?这明明是你嫌贫爱富,将丫鬟掐死,有意诬赖颜生。你还敢在本阁跟前支吾么?”柳洪见包公动怒,连忙叩头,道:“相爷请息怒,容小老儿细细的说。丫鬟被人掐死,小老儿原也不知是谁掐死的。只因死尸之旁落下一把扇子,却是颜生的名款;因此才知道是颜生所害。”说罢,复又叩头,包公听了,思想了半晌:“如此看来,定是颜生作下不才之事了。” 又见差役回道:“
乳母田氏传到。”包公叫把柳洪带下去,即将田氏带上堂来。田氏那里见过这样堂威,已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抖衣而战。包公问道:“你就是柳金蝉的乳母?”田氏道:“婆……婆子便是。”包公道:“丫鬟绣红为何而死的?从实说来。”田氏到了此时,那敢撒谎,便把如何听见员外安人私语要害
颜生,自己如何与小姐商议要救颜生,如何叫绣红私赠颜生银两等话说了。“谁知颜姑爷得了财物,不知何故,竟将绣红掐死了。偏偏的又落下一把扇子,连那个字帖儿。我家员外见了气得了不得,就把颜姑爷送了县了。谁知我家的小姐就上了吊了。……”包公听至此,不觉愕然,道:“怎么柳金蝉竟自死了么?”田氏道:“死了之后又活了。”包公又问道:“如何又会活了呢?”田氏道:“皆因我家员外安人商量此事,说颜姑爷是头一天进了监,第二天姑娘就吊死了──况且又是未过门之女。这要是吵嚷出去,这个名声儿不好听的。因此就说是小姐病得要死,买口棺材来冲一冲,却悄悄把小姐装殓了,停放在后花园敞厅上。谁知半夜里有人嚷说:“你们小姐活了,还了魂了。”大家伙儿听见了,过去一看,谁说不是活了呢。棺材盖也横过来了,小姐在棺材里坐着呢。”包公道:“棺材盖如何会横过来呢?”田氏道:“听说是宅内的下人牛驴子偷偷儿盗尸去。他见小姐活了,不知怎么,他又抹了脖子了。” 包公听毕,暗暗思想道:“可惜金蝉一番节烈,竟被无义的颜生辜负了。可恨颜生既得财物,又将绣红掐死。其为人的品行,就不问可知了。如何又有寄柬留刀之事,并有小童雨墨替他伸冤呢?”想至此,便叫:“带雨墨。”左右即将雨墨带上堂来。包公把惊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小小年纪,竟敢大胆蒙混本阁,该当何罪?”雨墨见包公动怒,便向上叩头道:“小人句句是实话,焉敢蒙混相爷。”包公一声断喝:“你这狗才,就该掌嘴!你说你主人并未离了书房,他的扇子如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讲!” 不知雨墨回答些甚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