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是现代文学家
鲁迅于1922年创作的短篇
小说,作者通过讲述在科举考试中一个屡屡落第的文人陈士成,听信祖宗传言,受白光的启示在院子里挖银子未果,精神迷幻,到大山里寻宝却坠湖而死的故事,批判了封建社会病态的科考制度,揭示了十年苦读反而无用的读书人的悲惨命运。
作品原文
白光⑴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⑵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地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⑶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摆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了,模胡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⑷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
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⑸,——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凋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以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安全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经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⑹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之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词句注释
⑴此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7月10日上海《东方杂志》第19卷第13号。
⑵圆图: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图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个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向自右至左写去。
⑶隽(jùn)了:考中。隽:科举时代喻称考中。
⑷制艺和试帖: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⑸模胡:通“模糊”。
⑹朝笏(hù):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
创作背景
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说:“鲁迅的曾祖苓年公的兄弟的儿子周子京的经历与此篇的陈士成相似。”周子京为鲁迅的族叔祖,是鲁迅十二岁就读本家私塾时的塾师。在封建社会,科举考试是知识分子(包括下层寒士)谋求出头之日的惟一正路。一个考生,先要参加县考,县考后再经府考,府考后再经院试通过,才算是一名合格的秀才。绍兴是人才之邦,仅会稽一县,考生就有五百余,而秀才的定额才四十名,竞争很激烈。根据当时科举的成规,发榜时为便于计算名次,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名字写成一个圆图。鲁迅与周作人于1898年11月6日参加最后一次会稽县考,11月29日发榜,鲁迅在三图三十七,周作人在十图三十四。会稽考生共五百余人,共十一图,鲁迅是一百八十七名。
周子京的父亲十二老太爷(即鲁迅祖父受业师周永年)在“长毛”造反时失踪,被归入殉难一类,清政府赏授云骑尉,规定儿子可以世袭。可周子京不甘心,一定要自己考个秀才,结果被批不准应试。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实在太“高明”,如以《十月先开岭上梅》为题的试帖诗,他写的第一句竟是“梅开泥欲死”,一时传为笑柄。仕途走不通,只得在家中开馆教书,但一心想着掘藏(旧时代风俗,有钱的大户人家怕日后子孙败落潦倒,预先在本宅大院内埋藏下金银财宝,供子孙在必要时发掘。但藏金地点保密,只留下口诀代代相传,让后代去猜,谁猜中了谁就能发掘到这笔祖上的遗产,称为“掘藏”。),教书中笑话百出,对课张冠李戴,批文章错别字连篇,自然连学童都瞧不起他。
据说周家祖上传下来的掘藏口决是:“离井一纤,离檐一线。”可谁也猜不出具体的地点。周子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按照自己的想象到处发掘,结果是落空。周子京想掘藏想得发狂,常大声疾呼地往外狂奔。服侍他的女用人,每遇他向外狂奔时,就紧紧跟上。有时怕追不上,便赶忙抓住他的辫子,子京在前狂奔,女用人拉住他的辫子在后面追赶,边追边喊:“老爷!老爷!”这一情景深深留在鲁迅的脑海中。1895年三伏天,周子京大肆发狂。先是自责自打,随后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小孔,用纸浸煤油点火。伏在上边烧了一会儿,再从塔子桥上投入成欢河里,高叫:“老牛落水哉!”街坊的人把他捞起,送回台门,过了一日死去。作者鲁迅便是根据这一形象事件创作的此文。
人物介绍
陈士成
陈士成是个世家子弟,据他的祖母说,祖上是个巨富,只是到后代才败落下来。所以,他始终有光复门第的思想。而要做到这一点,在当时只有走科举的路子。如果能够一径联捷上去,那么正如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只可惜他一连考了十六次,却是第十六次落榜,使得这个安排停当的前程“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他由精神恍惚而至于神经错乱。于是他的另一个发财计划就付诸行动了。这就是掘宝。藏宝的事,也是他祖母告诉他的,说是祖上在宅基里埋有许多银子,而且还留下一个掘藏的谜语,给有福气的子孙发掘。陈士成以前下第时,就曾发掘过,事后也感到过惭愧,这次就更加大掘起来,而且一直随着月亮的白光,寻到城外,终于淹死在万流湖里。
作品鉴赏
主题思想
小说通过描写封建科举制度害死陈士成,重点批判了古代的科举制度,同时也批判了陈士成的利欲熏心。在封建社会,陈士成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子弟,只有走读书应试的道路,是封建社会做成了科举这个套子把他牢牢套住,他是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小说最后写到陈士成在河中淹死,仅是肉体生命的死亡,他的精神生命早在他做科举幻梦的时候就死亡了。是精神生命的死亡导致他肉体生命的死亡,而肉体生命的死亡又加重了精神生命死亡的悲剧性。 另外,还批判了社会对陈士成之死的冷漠:“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只是由地保照章处理。如果说人的价值被毁灭是悲剧,那么漠视人的价值被毁灭是更大的悲剧。
艺术特色
⑴结构精巧。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借鉴戏剧的结构艺术,通过高度概括和精心选材,把主人公几十年应考不中的遭遇,浓缩在一天内集中体现,以陈士成的内心独白推动情节的发展,通过“挖银子”这一情节,把陈士成扭曲变形的心理,推向了高潮,从而深刻揭示了封建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精神的残害。
⑵心理刻画。在此文中,作者通过心理描写,把笔伸向了主人公的灵魂深处。如“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一句,反映了陈士成落榜后悲凉、绝望的心境。再如“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地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一段,生动刻画了陈士成利欲熏心,醉心权势,狂热的希望爬上上层统治阶级的丑恶心态。
⑶小说题名为“白光”的几层含义:月亮放射出的清冷的光;陈士成因发疯而眼前出现的虚幻的光;旧时迷信,地下有财宝的地方会有一种亮光。这几种光交织在一起,就是所谓的“白光”,这是陈士成利欲之心的象征。陈士成在它的迷惑下,心理变态,心灵扭曲,由悲怨到狂乱,一步步走向死亡。鲁迅在写实的基础上运用象征,出色地刻画了陈士成发疯致死的心理过程。
作品评价
周作人:《白光》是一篇真是讲狂人的小说,这与《狂人日记》不同,在它里边并没有反对礼教吃人的意义,只是实实在在的想写陈士成这个狂人的一件事情而已。
吴中杰:作品重在心理描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心理小说。它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不是静止的,而是与情节的进展相结合,心理活动牵制着行动,行动进一步推动心理活动,两者相辅相成,结合得很好。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原名周树人,字豫山、豫亭,后改字为豫才,浙江绍兴人。1918年5月,首次以“鲁迅”作笔名,发表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
狂人日记》。他的著作以小说、杂文为主,代表作有:小说集《
呐喊》、《
彷徨》、《故事新编》;散文集《朝花夕拾》;文学论著《
中国小说史略》;散文诗集《
野草》;杂文集《
坟》、《热风集》、《华盖集》等18部。
毛泽东主席评价他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也被称为“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