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唐代元稹传奇作品
《莺莺传》是唐代文学家元稹创作的一篇传奇。《莺莺传》原名《传奇》,后被收入《太平广记》时改作《莺莺传》,因为文中有《会真诗》,又称《会真记》。
作品原文
莺莺传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1。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2,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3,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4。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5。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6,令于军,军由是戢7。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8,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9,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稍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10,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11。尔其谓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12,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13,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襄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14,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15,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16?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17。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18,鄙人无投梭之拒19。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20,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21,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22,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23,因风委露,犹托清尘24。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25,文竹茶碾子一枚26。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27。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28,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29,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30。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31。
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32。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33。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34。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35。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36。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37。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38。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39。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40。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41。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42。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43。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44,周之幽45,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46,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47。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48,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49。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50。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51,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1.非礼不可入:凡不合于礼法的事情都不予采纳,不能打动他。
2.若将不及:像来不及表现自己,显现出争先恐后的样子。
3.登徒子:战国时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的妻子貌丑,登徒子却很喜爱她,和她生了五个孩子。后来人就用登徒子为好色者的代称。
4.蒲:蒲州,也称河中府,辖今山西西南部龙门山以南稷山、盐池及永乐以西地区,州治在今永济县。
5.浑瑊:唐将,西域铁勒九姓的浑部人。肃宗时屡立战功,做到兵马副元帅,后来死在绛州节度使任上。绛州节度治所在蒲州。
6.杜确:继浑瑊之后任河中尹兼绛州观察使的官员。
7.戢(jí):收敛,收藏。
8.孤嫠(lí)未亡:指寡妇。孤,孤独。嫠,守寡。未亡,寡妇的自称:夫已死,自己不应再活下去,不过暂时还未死而已。
9.常服睟(suì)容:平常的服饰,丰润的面貌。
10.甲子岁,即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庚辰:即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
11.索我于枯鱼之肆:喻远水不解近渴。这是《庄子》中的寓言。庄子在路上看见车道沟里有条鱼。鱼叫庄子弄点水救它的命。庄子答应到吴越引西江水来救它。鱼回答:等你引来水,只好到卖干鱼的店铺里去找我了。
12.曩(nǎng)时:以前,往昔,过去的。
13.三十韵:作旧体律诗,两句一押韵,三十韵就是六十句诗。
14.鼓:弹奏。《霓裳羽衣》序:《霓裳羽衣曲》开始部分。《霓裳羽衣曲》传说为唐玄宗所作。序,指乐曲开始的部分。
15.花胜:古时妇女戴在头上的饰花,类似今天的绒花。
16.谁复为容:打扮了又给哪个看。
17.眷念无斁(yì):指时刻怀念不忘。无斁,不厌。
18.援琴之挑:《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汉代司马相如曾用弹琴的方法挑逗吸引富人卓王孙的女儿文君,后来文君就随他逃走了。
19.投梭之拒:晋代谢鲲调戏邻家的女儿,这女子就用织布梭投掷他,打掉他两个牙齿。故事见《晋书·谢鲲传》。
20.俯遂幽眇:俯遂,牵就成全,使之如愿。幽眇,隐微的心事。全句说,体贴自己内心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
21.达士略情:达观的人对无论什么事都看得很随便。
22.要(yāo)盟:用胁迫手段订的盟约。
23.丹诚不泯:丹诚,忠诚的红心,赤心。不泯,不灭。
24.犹托清尘:清尘,是对人的敬称,犹言你脚下清净高洁的尘土。全句指,我死了,还要托身于您脚下的尘土,灵魂跟在你身旁。
25.一絇(qú):一缕。
26.文竹茶碾子:竹制的茶磨。文竹,指一种有花纹的竹子,古时用此竹制成的一种内圆外方、有槽有轮的碾茶叶用的器具,也称茶磨,也有用银、铁或木制造的。
27.强(qiǎng)饭为嘉:努力加餐饭为好,对身体有益。
28.杨巨源:字景山,蒲州人,官至国子监司业,与元稹、白居易友善,也能写诗。
29.潘郎:晋代文人,名潘岳,字安仁,长得很好看,后人就以潘郎为美男子的代称。这里指张生。
30.萧娘:萧氏是东晋之后,江南的名门,唐代常用来泛称女子,这里指崔莺莺。
31.“龙吹”二句:风吹庭前竹子,发龙吟之声;鸾鸟在天井桐树上歌唱,生悦耳之响。
32.“罗绡”二句:形容莺莺罗衣垂曳,其状有如薄雾;所佩环珮等玉饰,被微风吹动作响。
33.“绛节”二句:绛节,赤节,这里指仙人的仪仗。金母即王母,古人以西方属金,西王母即金母。在此借指莺莺。玉童借指张生。
34.“珠莹”二句:文履,绣鞋。绣鞋上嵌有珠玉一样的饰物,光彩耀目。裤脚的花纹暗藏龙形。
35.“言自”二句:瑶华浦、碧玉宫,皆仙人居处,在此借指莺莺与张生住处。莺莺由自己居处到张生那里。
36.“因游”二句:洛城北,指洛水。这里指张生游蒲,无意中得与莺莺相遇。宋家东,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指张生与莺莺两情相许。
37.“低鬟”二句:古代少女往往把发髻梳得像蝉翼一样细致精巧。上句指低头时如蝉翼般的发髻在颤动着,行走转动轻如飘起的玉尘。
38.“无力”二句:嫩弱无力倦于转动手腕,多娇态喜爱弯着身子缩在一起睡眠。
39.五夜穷:即五更已尽。五夜,五更。
40.“乘鹜”二句:乘鹜还归洛,是以洛神的离去形容崔莺莺回房。鹜,通“凫”。《洛神赋》形容洛神体态轻巧:“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吹箫亦上嵩,借用王子乔的故事来比喻张生的离去。王子乔,名晋,周灵王太子,据《列仙传》载,说他好吹笙,曾入嵩山修炼,后在缑氏山乘白鹤仙去。
41.幂幂:形容野草茂盛遮满了的意思。渚蓬:小洲上的蓬草。这两句所含意思为:草虽盛,终为风吹散。
42.怨鹤:指《别鹤操》,琴曲名。古时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将为他别娶,他妻子知道后,夜间来倚户悲泣,牧子伤感而作此曲。在此指离别后琴中弹出哀怨曲子。清汉:指银河。清汉望归鸿,暗借苏武故事,有盼望心上人归来之意。
43.行云:借巫山神女的故事,暗指莺莺已永远离去。萧史:相传萧史为春秋时人,善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弄玉嫁给他。他每天教弄玉吹箫学凤鸣,后来果然有凤凰飞来,秦穆公就为他们盖了一座凤台。最后弄玉乘凤、萧史乘龙而仙去。在此暗指两人相别、欢会无期,张生只有一人孤处而已。
44.殷之辛:殷纣王,名辛。
45.周之幽:周幽王,名宫湦。
46.一女子败之:纣王宠爱妲己,造鹿台,为肉林酒池,做长夜裸戏;幽王宠爱褒姒,致有烽火戏诸侯之事。这些都是帝王荒淫无道的表现,以致亡国,所以此处这样说。
47.僇笑:侮辱。
48.委身:出嫁。
49.外兄:表兄。
50.当时且自亲:当初是你自己要来亲近我、追求我的。
51.执事:本是供使令的人,此处指友人。李公垂:即唐代诗人李绅,字公垂,曾任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等官职。他是元稹、白居易的好友,时相唱和。
白话译文
贞元年间,有位姓张的书生,性格温和,感情丰富,风度潇洒,容貌俊美,意志坚强,秉性孤傲。凡是不合礼节的事情,就别想打动他。有时跟朋友一起出去游览饮宴,在那杂乱纷扰的地方,别人都吵闹起哄,唯恐不能表现自己,而张生只表面上逢场做戏般敷衍着,始终不乱来。因此,虽已是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真正接近过女色。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便去问他,他表示歉意后说:“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却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总也没让我碰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不留心,凭这可以知道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问他的人都记住了他的话。
没过多久,张生到蒲州一带游览。蒲州东边十几里的地方有座名叫普救寺的和尚庙,张生就住在那里。恰好有个崔家的寡妇要回长安去,路过蒲州,也住在这个庙里。崔氏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母亲也是郑家的女儿,论起亲属关系,崔氏还是张生的远房姨母。这一年,节度使浑璜死在了蒲州。监军的宦官丁文雅,不善于带兵,兵土乘办丧事的机会骚扰当地百姓,崔家的财产丰厚,奴仆很多,寄住在庙里很害怕,不知该依靠谁才好。在此之前,张生和蒲州守将的朋友有交情,于是就请军吏保护崔氏,这样,崔家才没有遭难。
过了十多天,河中尹兼河州绛州观察使杜确奉皇帝的命令统领军务,在军中发布命令,军队从此才安定下来。郑氏非常感谢张生的恩德,就备办酒席,在大厅中款待张生。又对张生说:“姨妈是个寡妇人家,身边还带着幼小的儿女,不幸遇到了兵荒马乱,实在是难以保全生命,弱子幼女就如同你重新给了他们生命一样,这种大恩大德,怎么能和平常的恩德相比呢?如今就让他们用对待恩兄的礼节拜见你,希望以此来报答你的恩德。”先喊她的儿子—名叫欢郎,才十多岁,人长得非常温和俊美接着又喊她女儿,说:“出来拜见你们的大哥,是大哥哥救了你们。”过了很久,女儿说有病,没有出来拜见。郑氏生气地说:“张哥哥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然,你早就被人抢走了,还避什么嫌疑。”又过了好久,女儿才出来。她穿着普通的衣服,面色丰润,没有什么装饰,环形的发髻下垂到眉毛,两颊泛着红晕,姿态艳丽,光彩动人。张生十分惊讶,跟她行过见面礼。她靠着郑氏坐下,因为是郑氏逼着她出来见面,所以她呆呆地坐着,眼神里流露出哀怨,身体就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张生问她的年龄,郑氏说:“她生在当今皇帝甲子年的七月,到现在贞元十六年,已有十七岁了。”张生稍稍与她说了几句话,她一句也没有回话,直到宴席结束才走了。
张生从此便迷上了她,很希望能够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却总也没有机会。崔氏有个丫鬟叫红娘,张生暗中多次送给她礼物,并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愿望。红娘听后,果然吓坏了,红着脸跑开了。张生有些后悔。第二天,红娘又来了,张生惭愧地道了歉,不再提所央求的事了红娘对张生说:“先生的话,我不敢传达,也不敢泄露给别人。不过,崔家的亲戚你是应该很清楚的,为什么不靠你对她们有恩而向她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小时,性格就不随和,有时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留心观察,从前我未曾追求过女子,可今天竟被迷住了。那天在酒席上,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天来,我走路忘记了应该到什么地方停下,吃饭忘记了饥饱,只怕是我活不长久。如果靠媒人提亲备办彩礼正式求婚,得三五月的时间,到那时,就到鱼摊上去找我这头死鱼了,你说我怎么办呢?”红娘说:“崔姑娘坚守贞洁,谨慎自爱,即使她所尊重的人,也不能用轻佻的话去冒犯她。我们仆人的主意,她肯定不会接受。不过,她很会写文章,经常吟诗作赋,久久地沉浸在诗文中。你不妨写首情诗来打动她,不然的话,就再没有什么办法了。”张生听后非常高兴,立刻写了两首《春词》交给红娘。这天夜里,红娘又来了,拿来张彩色的信纸交给了张生,说:“是崔姑娘叫我送来的。”诗的题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诗写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读后,暗自明白了她的意图。这天正是二月十四日。
崔莺莺住房的东墙外有一棵杏树,攀上它可以越过墙。阴历十五的晚上,张生就把那棵树当作梯子爬过墙去。到了西厢房,一看,门果然半开着,红娘躺在床上,张生很吃惊。红娘十分害怕,说:“你怎么来了?”张生对她说:“崔小姐的信中召我来的,你替我通报一下。”不一会儿,红娘又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高兴又害怕,以为一定会成功。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齐,表情严肃,大声数落张生说:“哥哥恩德,救了我们全家,这是够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亲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给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环,送来了淫乱放荡词?开始是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危要挟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二者相差无几。假如不说破,就是保护别人的欺骗虚伪行为,是不义;向母亲说明这件事呢,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我的真实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诗章,愿意自己说明,又怕哥哥有顾虑,所以使用了旁敲侧击的语言,以便使你一定来到。如果不合乎礼的举动,能不心里有愧吗?只希望用礼约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乱的泥潭。”说完,马上就走了。张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好又翻过墙回去了,于是彻底绝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生一个人靠近窗户睡觉,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张生惊恐地坐了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带着枕头来了,安慰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觉干什么?”把枕头并排起来,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后就走了。张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着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梦,但是还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等待着。不长时间红娘就扶着崔莺莺来了。来了后崔莺莺显得妖美羞涩,和顺美丽,力气好像支持不了肢体,跟从前的端庄完全不一样。那晚上正是十八,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张生不禁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认为是从人间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滴滴地哭泣,声音委婉。红娘又扶着走了。整个晚上莺莺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了,自己怀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妆品的痕迹还留在臂上,香气还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泪痕还微微发亮、晶莹。这以后十几天,关于莺莺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张生就作《会真诗》三十韵,还没作完,红娘来了,于是交给了她,让送给崔莺莺。从此莺莺又允许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进来,一块儿安寝在以前所说的“西厢”那地方,几乎一个月。张生常问郑姨的态度,莺莺就说:“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张生便想去跟她当面谈谈,促成这件事。不久,张生将去长安,先把情况告诉崔莺莺。崔莺莺仿佛没有为难的话,然而忧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动心。临走的前两个晚上,莺莺没有来。张生于是往西边出发了。
过了几个月,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莺莺又聚会了几个月。崔莺莺字写得很好,还善于写文章,张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终没见到她的字和文章。张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莺莺也不大看。大体上讲崔莺莺超过众人,技艺达到极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谈敏捷雄辩,却很少应酬;对张生情意深厚,然而却未用话表达出来;经常忧愁羡慕隐微深邃,却常像无知无识的样子;喜怒的表情,很少显现于外表。有一天夜晚,崔莺莺独自弹琴,心情忧愁,弹奏的曲子很伤感。张生偷偷地听到了,请求她再弹奏一次,却始终没弹奏,因此张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不久张生考试的日子到了,又该到西边去。临走的晚上,张生不再诉说自己的心情,而在崔莺莺面前忧愁叹息。崔莺莺已暗暗知道将要分别了,因而态度恭敬,声音柔和,慢慢地对张生说:“你起先是玩弄,最后是丢弃,你当然是妥当的,我不敢怨恨。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终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连山盟海誓,也有到头的时候,你又何必对这次的离去有这么多感触呢?然而你既然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安慰你的。你常说我擅长弹琴,我从前害羞,办不到。现在你将早走了,让我弹琴,就满足您的意愿。”于是她开始弹琴,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序,还没弹几声,发出的悲哀的声音又怨又乱,不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身边的人听了哭了起来,崔莺莺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泪流满面;急步回到了母亲处,再没有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就走了。
第二年,张生考试不中,便留在京城。他写了一封信寄给崔莺莺,以安慰她的心。崔莺莺的回信,大致记在这里,信上说:捧读来信,爱抚之意极为深厚。儿女之情,悲喜交集!还送我一盒花粉,一支口红,送我这些装饰品,但我又为谁打扮呢?看到这些东西更增添了思念,只是增加了悲叹而已。从信中得知您就在京城,温习学业里进修的要点本在求得安宁。只恨我这个粗陋的人,永远被抛开了。命中如此,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呢?从去年秋天以来,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在热闹场合,有时强颜欢笑,更深夜静独自一人时,无时无刻不珠泪成串。甚至睡梦中,也常常由于离别忧思而抽咽。缠绵恩爱,一时如同平常一样,幽会还没有结束,惊魂已随梦断。虽然半边被窝还是暖和的,但想起您来已非常遥远。前些日子分别后,转眼已过一年。长安是行乐的地方,到处都会触动情思。好在您没有忘记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眷恋之情从未倦怠。我浅薄的心意,无法用来酬报您。至于生死相守的盟约,却永远不变。我从前因为您是中表之亲,有时同在一起吃饭。我经不住诱惑,便献出了一片痴情。少女情不能自禁。您像司马相如用弹琴挑逗卓文君那样来挑逗我,我却未能像高氏之女用投梭拒绝谢鲲那样拒绝您。等到我们同衾共枕时,情深意长。我一片痴情,以为可以有所寄托,怎能想到见您之后,却不能缔结良缘,而我却以自已献身为羞耻,不能公开侍奉您。毕生长恨,除了悲叹还有什么好说的!假如仁人的心,能成就我卑微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像活着一样。如果旷达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节追求大业,把先前的情分看成丑行,把诱迫的誓盟认为是可以不用遵守,那我将骨毁形销,赤诚之心永不改变,如同坠落的花朵和枯叶依风随露,仍然托身在您脚下的尘土之中。生死至诚,尽言于此。对着信纸呜咽流浪,感情无法表达。千万保重,千万保重,玉环一枚,是我小时玩的东西,寄给您佩带在腰上。玉表示坚韧不变,环表示周而复始永不断绝。附带寄上乱丝一缕,斑竹茶碾子一个。这几样东西不值得珍重,用意是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志向像环一样永不改变。泪痕留在竹上,愁思萦绕如丝如缕。用这些东西表达感情,作为相爱的见证。心靠得近,身子却离得远,相见无期。幽恨凝聚!神驰千里和您相会。千万保重!春风吹着常易得病,努力加餐为好。自己多保重,不要以我为念。
张生把她的信拿给朋友看,因此当时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他的好友杨巨源喜欢写诗,为此写了题为《崔娘》的一首绝句: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也续张生的《会真诗》写了三十韵,诗中写道:
微微月光透帘栊,闪闪萤光穿碧空。
远方天色始缥缈,低处树影已葱茏。
风吹庭竹龙吟起,鸟鸣井桐鸾声同。
罗绡飘拂垂薄雾,环佩叮咚响轻风。
仙人仪仗随王母,云霭迷漫拥仙童。
夜深欢会静悄悄,清晨晤别尔蒙蒙。
鞋面刺缜珠光闪,裤上印花纹样隆。
琼玉宝钗似彩凤,绫罗披肩若彩虹。
说是来自瑶华浦,将要朝拜碧玉官。
因游东都洛城北,偶往宋玉邻家东。
戏弄初时微拒绝,温柔情意已暗通。
低头鬓发蝉翼动,回身轻步玉庆蒙。
转侧颜面花雪貌,登床抱入绮罗丛。
鸳鸯交颈翩翩舞,翡翠交欢在一笼。
眉黛含羞局凝聚,唇红暖意更冲融。
气息清香花蕊发,皮肤温润玉肌丰。
无力卷将臂腕动,多娇爱把柔躯躬。
汗流如珠点点滴,发乱蓬山绿葱葱。
方喜迎得千年会,忽听已打五更钟。
留连时刻心有恨,缱绻情深意难终。
慵懒脸色含愁态,芬芳词语誓心衷。
赠环比喻命运共,留结表示心事同。
泪流妆粉宵对镜,残灯远处飞暗虫。
蜡烛光摇仍苒苒,旭日东升渐瞳胧。
乘鹜回到洛水去,吹箫飞登中岳嵩。
衣香犹如染香麝,枕腻尚留胭脂红。
妾心愁如塘中草,君身飘流类转蓬。
素琴弹奏别鹤操,仰首天汉盼归鸿。
大海辽阔实难渡,青天高远不易冲。
行云欢会无处所,空留箫史在楼中。
张生的朋友听到这事,都觉得很讶异,然而张生的情意已断绝。元稹和张生非常友好,便问他为什么要断绝跟莺莺的关系。张生说:“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绝代佳人,不危害她自身,就一定为害他人。如果崔莺莺婚配富贵人家,凭借着娇宠,不成云不成雨,就成为蛟成为螭,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从前殷商的辛帝,西周的幽王,拥有百万人口的国家,力量很雄厚,然而一个女子就可以破坏它,溃散他的民众,宰割他的躯体,至今仍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这时在座的人全都非常感叹。
后来,崔莺莺又嫁给别人,张生也另外娶妻。有次他刚巧经过崔莺莺住处,便透过她的丈夫告诉崔莺莺,请求以表兄的身份见面。丈夫告诉她,崔莺莺却始终不肯出来。张生哀怨的心情流露到脸上。崔莺莺知道后偷偷写一首诗,诗说: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终于也没有跟张生见面。几天以后,张生要走了,她又写一首诗对他表示谢绝。诗中道:
弃我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当时的人们大都称赞张生是善于补过的人。我在朋友聚会之时,经常谈到这件事,用来提醒聪明的人不要做这种件事,而做了这种事的人也不要感到迷惑。
贞元年间的一个九月,友人李公垂住在我靖安里的家中,我同他谈到这事。李公垂极称奇异,便写了《莺莺歌》以传播这件事。崔氏小名莺莺,李公垂便用她的名字作为篇名。
创作背景
《莺莺传》篇末说:“贞元岁九月,执事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今考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九月,元稹将故事讲给李绅(字公垂)听,李绅作《莺莺歌》,元稹写了这篇传奇。
关于小说所写悲剧的成因,一种广为流传的观点是,由于门阀观念对爱情婚姻的影响,即认为张生出身高门而莺莺出自寒门,甚至有人认为莺莺可能是一个妓女。据古今学者考证,元稹很可能是以自己的一次艳遇作为基础来创作这篇传奇的。
人物介绍
张生
张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正好遇上了同样寓居的远方亲戚崔氏一家,崔家财产丰富,而当时正值兵乱抢劫,张生便托官吏保护崔家,这才免了一灾。在崔氏寡妇的谢答宴上,张生对其女儿崔莺莺一见钟情,便托婢女红娘传书,崔莺莺起先大义凛然地拒绝张生,后来终于还是在了一起,耳鬓厮磨,儿女情长。感情正浓时,张生却要进京赶考,几个月后才回到蒲州和崔莺莺重聚但很快又要回去准备考试,无奈第二年张生考举不中,又滞留京师,只能和崔莺莺互传信物聊表深情。但张生最终变了心,竟将崔莺莺看作尤物、红颜祸水,打算远离她。后来二人各有婚嫁,张生再去看望崔莺莺,当时的人竟然还认为他善于补过,这显然是对张生的美化。
崔莺莺
崔莺莺是一个在封建家庭的严格闺训中长大的少女。她有强烈的爱情要求,但又在内心隐藏得很深,甚至有时还会在表面上作出完全相反的姿态。本来,通过她的侍婢红娘,张生与她已相互用诗表达了爱情。可是,当张生按照她诗中的约定前来相会时,她却又“端服严容”,正言厉色地数落了张生的“非礼之动”。数日后,当张生已陷于绝望时,她忽然又采取大胆的叛逆行动,主动夜奔张生住所幽会,“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崔莺莺的这种矛盾和反复,真实地反映了她克服犹豫、动摇而终于背叛封建礼教的曲折过程。但是,她在思想上又始终未能彻底摆脱社会、出身、教养所加给她的精神桎梏。她仍然认为私自恋爱结合是不合法的,“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因而在她遭到遗弃以后,就只能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布。这又表现了她思想性格中软弱的一面。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主题思想
《莺莺传》的叙事有意以情节演绎和诗歌抒情的话语所肯定的唐代青年的感情世界,与以议论性话语所表现的社会现实价值标准相对立。从而使传奇文本产生了一种特有的“诗语”与“议论”话语之间的矛盾对峙。不难发现,无论是张生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爱情诗,还是杨巨源的《崔娘诗》,元稹的《续会真诗三十韵》都表达了对男女主人公爱情的褒扬和肯定,而一旦涉及到张生的未来前途,议论性话语就强行与道德人品相挂钩。所以,诗的话语表现的是叛逆的、情感的、青春的、理想的价值;而议论性话语表现的是正统的、理性的、世俗的、功利性的价值。这样的话语并置不但使莺莺的形象鲜活感人,有益于读者形成审美判断。而且也让男主人公张生形成自我分裂,从而有益于读者在情节性的张生与非情节性张生之间进行价值选择。另外,《莺莺传》中的话语对立,也有益于读者建构出隐含作者的价值取向,并从隐含作者与现实作者元稹之间的价值冲突中做出审美判断。因而,很少有读者会去称赞肯定张生关于莺莺是“尤物”、是“蛟”、是“螭”的议论,也很少有读者会按照作者元稹“常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的言辞去理解作品的主题意义。
可见,《莺莺传》中作家元稹把理想自我的价值体系,以及现实自我功利化的价值标准全部融入到文本的叙事话语之中了。通过情节叙事与诗语的用情,以及文本内外互文参见话语的运用,肯定了男主人公张生对爱情的自然追求,否定他中止爱情的议论说理;肯定了文本内元稹、杨巨源们对男女主人公爱情悲剧怜惜哀怨,否定了他们对张生“善补过”行为的认同和宣扬。从而表达了作家元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遵从却又认为应该遵从的新的价值观,显示了唐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救赎的文学努力。
艺术特色
《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恋爱,后来又将她遗弃的故事。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是一篇艺术水平很高而思想上存在着明显缺陷的作品。作者一方面污蔑崔莺莺为“妖孽”和“尤物”,同时又把她写得十分优美动人,富于艺术魅力。思想和艺术矛盾的产生,同这篇小说带有作者自叙传的性质分不开。如果没有融入作者本人真切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将这个爱情故事写得如此缠绵委曲、生动感人的。他对所经历的一段艳遇不能忘情,非写出不能得到自慰;而当时的文人对此类的风流韵事又习以为常,社会上男尊女卑的陈腐思想又非常普遍。这就使得他下笔时无所顾忌,不加掩饰;再加上元稹本人的才情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便成全了作者在艺术描写上表现出某种非自觉的“诚实”,不期然地如实地写出了崔张爱情发展的全过程,并创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动人的莺莺形象。
《莺莺传》的主要成就在于它立足于真实的生活体验基础之上的艺术描写。这是一篇写情的艺术杰作,也是唐传奇中带有诗化倾向的代表作。它的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是诗的情韵和诗化的表现艺术。《莺莺传》是唐代小说中诗和小说融合的一个典型例证。它的诗化的审美特征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曲、蕴。曲就是不直,蕴就是不露。不直不露,婉曲含蓄,正是中国古典诗歌最突出的审美特征。《莺莺传》的诗意特征,则主要表现在它的叙事艺术和写情艺术上:它的叙事,一波三折,曲尽其妙;它的写情,能将极难表现的人物内心的相思情状,活现纸上,让人读来如见如闻。
小说开始介绍张生的仪容、风采,才情、修养等,写他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多情种子,只有“物之尤者”才能使他留连于心。这段介绍实际上已经为这篇故事的思想(为张生开脱而诬蔑莺莺为尤物)定下了基调。紧接着以一段不算太短的文字介绍事件的背景。小说中的崔张爱情,跟其他的才子佳人故事(也包括后来据此改编的王实甫的《西厢记》)双方一见钟情的模式很不相同,张和崔的最初关系仅仅是由于特殊境遇造成的解难与报恩,开始只是张生有意而莺莺无情,爱情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十分艰难曲折的过程。
情节的发展,既真实自然,又曲折生动,可谓峰回路转,一波三折。从中极其细致深入地写出了两人微妙的爱情关系,并成功地塑造了人物形象。从情节的发展看,全文可以划分为十个段落:酬宴初会、因婢致情、赴约被斥、意外欢会、事成待婚、别而复会、再别陈怀、复书诉哀、悲剧结局和尾声。一段一个层次,层层有波澜,层层有曲折。有人认为《莺莺传》在叙事艺术上是模仿《左传》的,从小说情节的组织看,确实很能体现《左传》叙事艺术的风致。但重要的还不在于曲折本身,而在于小说是在提炼和真实地表现生活中达到曲、表现曲的,因而能曲尽人情,曲尽其妙。
《莺莺传》的艺术生命力,还在于它塑造了一个有鲜明个性和独特思想意蕴的女性形象。作品真实生动、唯妙唯肖地揭示了一个有独特身分地位的封建时代的贵族少女,在一个特殊环境中追求爱情的复杂感和微妙心理。首先是小说很好地揭示出了莺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矛盾性。莺莺的思想性格的刻画不是表层的、单一的,而是深层的、多侧面的。她有娇羞矜持、贞慎自保的一面,也有大胆果决、敢于冲破礼教束缚的一面。两个方面相反相成、矛盾统一,构成了莺莺完整的性格内容。她在初会张生以后一直到读到他的两首《春词》,内心的斗争是很尖锐激烈的。一方面有爱情的要求,一方面又受到礼教的束缚,在矛盾斗争中又不断有所前进,在前进中又时有犹豫、后悔。特别是第一次西厢相约之后的反悔,很好地揭示了莺莺内心的矛盾冲突。而在后来两人西厢放情欢会的情境之中,作者在写她大胆、热情的同时,仍从两方面去把握她的性格,不忘点染她性格中娇羞怯弱的一面。其次,是莺莺的性格不是静止的,而是有发展、有变化的。而其中的发展变化,最突出的是她对张生态度的转变。张生到长安应试,莺莺“阴知将诀”,预感到张生将会“始乱终弃”,却仍然热切地期待他能守始终之盟。不但语气近于哀求,而且不无自轻自贱和委曲求全的意味。但与此同时,在曲终投琴时,她又“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含蓄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怨愤,也是很有气性的。后来她写给张生的复信,在抒发内心悲痛的同时,也是自责多于对张生的责备,不说张生挑逗引诱她,而说“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等等。这些话,虽然如信中所说,“存没之诚,言尽于此”,是表示她对张生真挚的爱和永不改变的至诚的;但同时也确实表现了她对张生的一种近于屈辱的哀求,是她性格中卑屈软弱一面的表现。到两人绝裂以后,张生一方面为自己的负义行为辩护,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忘却这段恋情,请求以表兄的身分相见,莺莺即使在丈夫允许的情况下也“终不为出”,而且赋诗一章表示她内心的怨恨和决绝的态度。这里鲜明地表现了她思想性格的转变,表现出性格中刚强、有骨气的一面得到了发展。
在莺莺内心世界的揭示上,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莺莺的形象有两个特点,即具有含蓄美和诗意美。莺莺形象的含蓄美,首先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是一种性格美的表现。不苟言辞,很少说话,说话也很少率直地吐露自己的心曲。同时,含蓄美的构成,也跟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有关。作者采用含蓄的手法表现人物含蓄的性格和感情。
《莺莺传》全篇充满了一种诗意美,本身就像是一首哀感顽艳的抒情诗。形象的诗意美,小说的诗意美,由以下几方面的因素构成。首先是莺莺本人多情和含蓄的诗人气质。其次是莺莺表达感情的方式,诸如弹琴、赋诗等,都是风致高雅,充满诗意的。第三是莺莺的那封复信,是一篇抒情杰作,一篇优美的散文诗。内心世界表露得十分细致、含蓄、深微,文辞又那样的优美典雅,揭示出一个复杂的内心世界,其中有爱、有恨、有优有喜、有期待、有失望,从自责自悔中曲折地表现了对张生的怨恨。最后是艺术氛围的点染。小说中没有太多的写景文字,但作者也着意为这个充满哀怨的爱情故事设置了极为优美和充满诗意的环境。他们幽会的时间是“明月三五夜”,地点是有花影拂动的西厢。在他们幽会时,小说以八个字点染环境氛围:“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多么优美而富于诗意。这是以美景衬映欢情。在这八个字的基础上,作者写道:“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当事者“飘飘然”的感觉,不只是因为莺莺之美,同这种充满诗意的艺术氛围的营造也是分不开的。
名家点评
明代思想家、文学家李贽:“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微之画来的的欲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虞初志》卷五)
现代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亦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而李绅杨巨源辈既各赋诗以张之,稹又早有诗名,后秉节钺,故世人仍多乐道,宋赵德麟已取其事作《商调蝶恋花》十阕(见《侯鲭录》),金则有董解元弦索西厢》,元则有王实甫《西厢记》,关汉卿《续西厢记》,明则有李日华南西厢记》,陆采《南西厢记》等,其他曰《竟》曰《翻》曰《后》曰《续》者尤繁,至今尚或称道其事。”(《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文)
后世影响
《莺莺传》在唐传奇的发展中也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以其曲折生动的爱情描写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深刻地影响了后代的小说创作。此前的传奇,如《离魂记》《任氏传》《柳毅传》等反映爱情生活的作品,都多少带有志怪的色彩,而《莺莺传》写的则是现实世界中婚恋人情。自它开始,陆续出现了《李娃传》《霍小玉传》,使唐人传奇中这类题材创作达到了顶峰。《莺莺传》是唐人传奇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故事广泛流传,北宋以降,士大夫“无不举此以为美谈,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宋代有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莺莺传》话本、《莺莺六幺》杂剧,金代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代有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明代有李日华《南调西厢记》、陆采《南西厢》,清代有查继祖《续西厢》杂剧、沈谦《翻西厢》传奇等。直到现当代,活跃在电影、电视以及各种剧目中的西厢故事,《莺莺传》仍是其源头。
作者简介
元稹(779—831),唐代诗人。字微之,河南(治今河南洛阳)人。早年家贫。唐德宗贞元九年(793)举明经科,贞元十九年(803)举书判拔萃科,曾任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守旧官僚,遭到贬斥。后转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最后以暴疾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与白居易友善,常相唱和,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后期之作,伤于浮艳,故有“元轻白俗”之讥。有《元氏长庆集》60卷,补遗6卷,存诗830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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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4-06-17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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