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
杜甫作品
三别为唐代诗人杜甫所作,是指《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诗人耳闻目睹了惨败后人民罹难的痛苦情状,经过艺术提炼,写成组诗“三吏”“三别”。
简介
三别为唐代诗人杜甫所作。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冬,郭子仪收复长安和洛阳,旋即,郭子仪和李光弼王思礼等九节度使乘胜率军进击,以二十万兵力在邺郡(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包围了安庆绪叛军,局势甚可喜。然而昏庸的肃宗对郭子仪、李光弼等领兵并不信任,诸军不设统帅,只派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使诸军不相统属,又兼粮食不足,士气低落,两军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军至,唐军遂在邺城大败。郭子仪退保东都洛阳,其余各节度使逃归本镇。唐王朝为了补充兵力,大肆抽丁拉夫。杜甫这时正由洛阳回华州任所,耳闻目睹了这次惨败后人民罹难的痛苦情状,经过艺术提炼,写成组诗“三吏”“三别”。其中,三别是指《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
无家别
原文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 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译文
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
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
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
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
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
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
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
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
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
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
虽然在家乡州县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
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
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
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
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啊?
题解
写邺城败后还乡无家可归、重又被征的军人,通过他的遭遇反映出农村的凋敝荒芜。
赏析
《无家别》和“三别”中的其他两篇一样,叙事诗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仿佛是对老天爷诉说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开头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总写乱后回乡所见,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个小段。前一小段,以追叙发端,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忆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这两句正面写今,但背后已藏着昔。“天宝后”如此,那么天宝前怎样呢?于是自然地引出下两句。那时候“我里百余家”,应是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世乱,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野草)丛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头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满目萧条的景象,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悲凉心情,为全诗定了基调。“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息之声,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画入微,“旧”字含意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余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久行”承“寻旧蹊”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当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像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家园。遍访四邻,发现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见到她们,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要说,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最后一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虽然在本州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东西可携带,怎能不令“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差别!六句诗抑扬顿挫,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辰翁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尽管强作达观,自宽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终于涌上心头:前次应征之前就已长期卧病的老娘在“我”五年从军期间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沟溪!这使“我”一辈子都难过。这几句,极写母亡之痛、家破之惨。于是紧扣题目,以反诘语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已经没有家,还要抓走,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
诗题“无家别”,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画入微。层次清晰,结构谨严。诗人还善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更强。“蒿藜”、“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又怎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人烟灭绝、田庐荒废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老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诗中的主人公不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吗?诗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藜”,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战区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
郑东甫在《杜诗钞》里说这首《无家别》“刺不恤穷民也”。浦起龙在《读杜心解》里说:“‘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别》)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没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样做百姓的主子呢?看起来,这两位封建时代杜诗研究者对《无家别》的思想意义的理解,倒是值得参考的。
垂老别
原文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注释
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
垂老:将老。
焉用:犹哪用。身独完:独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投杖:扔掉拐杖。
骨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介胄:犹甲胄,铠甲和头盔。
长揖:不分尊卑的相见礼,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
岁暮:年底。
孰知:即熟知,深知。
加餐:多进饮食。
土门:即土门口,在今河阳孟县附近,是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壁:壁垒。
杏园:在今河南汲县东南,为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
势异:形势不同。
岂择:岂能选择。端:端绪、思绪。
迟回:徘徊。竟:终。
被冈峦:布满山冈。
丹:红。流血多,故川原染红。
盘桓:留恋不忍离去。
蓬室:茅屋。
塌然:形容肝肠寸断的样子。摧肺肝:形容极度悲痛。
译文
四野硝烟真叫人一刻不安,栖身无所正当这风烛残年。
子孙们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兵荒马乱又何需老命苟全。
扔掉拐杖出门去拼搏一番,一路的人也为我流泪辛酸。
庆幸的牙齿完好胃口不减,悲伤的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儿既披戴盔甲从戎征战,也只好长揖不拜辞别长官。
老伴闻说睡路上声声哀唤,严冬腊月仍然是裤薄衣单。
明知道死别最后一次见面,贫贱夫妻怎么不怜她饥寒。
今朝离去永不能回返家园,犹听她再三劝我努力加餐。
土门关深沟高垒防守坚严,杏园镇天险足恃偷渡实难。
形势变不比当年邺城之战,纵然是死去时间也有宽限。
人生世上都有个离合悲欢,那管你饥寒交迫衰老病残。
想以前少壮年华国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蹰长吁短叹。
普天下应征入伍戒备森严,战争的烽火已弥漫了岗峦。
尸骸积山一草一木变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红遍。
战火遍地何处觅人间乐园,勤王杀敌又岂敢犹豫盘桓。
毅然地抛弃茅棚奔赴前线,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断肺肝。
赏析
在平定安史叛乱的战争中,唐军于邺城兵败之后,朝廷为防止叛军重新向西进扰,在洛阳一带到处征丁,连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垂老别》就是抒写一老翁暮年从军与老妻惜别的苦情。
一开头,诗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宁静”的时代的动乱气氛中,让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语势低落,给人以沉郁压抑之感。他慨叹着说:子孙都已在战争中牺牲了,剩下我这个老头,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来!话中饱蕴着老翁深重的悲思。战火逼近,官府要我上前线,那么,走就走吧!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颤巍巍地跨出了家门。“投杖出门去”,笔锋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人,他知道在这个多难的时代应该怎样做。但是他毕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战士看到这番情景,不能不为之感叹欷?;.“同行为辛酸”,就势跌落,从侧面烘托出这个已处于风烛残年的老翁的悲苦命运。“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牙齿完好无缺,说明还可以应付前线的艰苦生活,表现出老翁的倔强;骨髓行将榨干,又使他不由得悲愤难已。这里,语气又是一扬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内心复杂的矛盾和变化。“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作为男子汉,老翁既已披上戎装,那就义无反顾,告别长官慷慨出发吧。语气显得昂扬起来。
接下去,就出现了全诗最扣人心弦的描写:临离家门的时候,老翁原想瞒过老妻,来个不辞而别,好省去无限的伤心。谁知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传来了老妻的悲啼声。啊!妻子已哭倒在大路旁,褴褛的单衫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这突然的发现,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接着就展开了老夫妻间强抑悲痛、互相爱怜的催人泪下的心理描写:老翁明知生离就是死别,还得上前去搀扶老妻,为她的孤寒无靠吞声饮泣;老妻这时已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明知老伴这一去,十成是回不来了,但还在那里哑声叮咛:到了前方,你总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这一小节细腻的心理描写,在结构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恻、愁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如吴齐贤《杜诗论文》所说:“此行已成死别,复何顾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伤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犹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把“伤其寒”、“劝加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可奈何的“且复”,迥出人意的“还闻”,层层跌出,曲折状写,便收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土门”以下六句,用宽解语重又振起。老翁毕竟是坚强的,他很快就意识到必须从眼前凄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他不能不从大处着想,进一步劝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次守卫河阳,土门的防线还是很坚固的,敌军要越过黄河上杏园这个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况和上次邺城的溃败已有所不同,此去纵然一死,也还早得很哩!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个聚散离合,哪管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这些故作通达的宽慰话语,虽然带有强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饰老翁内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乱世的真情,多少能减轻老妻的悲痛。“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轻时候度过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叹了一阵。情思在这里稍作顿挫,为下文再掀波澜,预为铺垫。
“万国”以下六句,老翁把话头进一步引向现实,发出悲愤而又慷慨的呼声:睁开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征战,烽火燃遍了山冈;草木丛中散发着积尸的恶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广阔的山川,哪儿还有什么乐土?我们怎敢只想到自己,还老在那里踌躇徬徨?这一小节有两层意思。一是逼真而广阔地展开了时代生活的画面,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实写照。他告诉老妻:人间的灾难并不只是降临在我们两人头上,言外之意是要想开一些。一是面对凶横的敌人,我们不能再徘徊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扑上前去拚一场!通过这些既形象生动又概括集中的话语,诗人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豁达大度而又富有爱国心的老翁形象,这在中国诗史上还不多见。从诗情发展的脉络来看,这是一大振起,难舍难分的局面终将结束了。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诀别离去的时候,老翁突然觉得五内有如崩裂似的苦痛。这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家乡呵!长期患难与共、冷暖相关的亲人,转瞬间就要见不到了,此情此景,将何以堪!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汇聚成人间的深悲巨痛。这一结尾,情思大跌,却蕴蓄着何等丰厚深长的意境:独行老翁的前途将会怎样,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苍黄莫测的战局将怎样发展变化,这一切都将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想象、思索……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这首叙事短诗,并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诗人用老翁自诉自叹、慰人亦即自慰的独白语气来展开描写,着重表现人物时而沉重忧愤、时而旷达自解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而这种多变的情思基调,又决定了全诗的结构层次,于谨严整饬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缘情宛转之妙。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此诗叙别妻,“忽而永诀,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是很有道理的。
杜甫高出于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通过个别反映一般,准确传神地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概括劳苦人民包括诗人自己的无穷辛酸和灾难。他的诗,博得“诗史”的美称,决不是偶然的。
新婚别
原文
兔丝附蓬麻⑴,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⑵。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⑶。
妾身未分明⑷,何以拜姑嫜⑸?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⑹。
生女有所归⑺,鸡狗亦得将⑻。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⑼。
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⑽。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⑾。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⑿。
罗襦不复施⒀,对君洗红妆⒁。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⒂。
人事多错迕⒃,与君永相望⒄。
注释
译文
菟丝把低矮的蓬草和大麻缠绕,它的蔓儿怎么能爬得远!
把女儿嫁给就要从军的人哪,倒不如早先就丢在大路旁边!
我和你做了结发夫妻,连床席一次也没能睡暖;
昨天晚上草草成亲,今天早晨便匆匆告别,这婚期岂不是太短,太短!
你到河阳去作战,离家虽然不远,可已经是边防前线;
我们还没有举行拜祭祖先的大礼呀,叫人怎么好去把公婆拜见?
我做女儿的时光,不论黑夜还是白天,爹妈从不让我抛头露面;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嫁到你家,
爹妈盼的是平平安安你今天就要上战场,我只得把痛苦埋藏在心间;
多想跟你一块儿去呀,只怕是形势紧急,军情多变。
你不用为新婚离别难过啊,要在战争中为国家多多出力;妇女跟着军队,恐怕会影响士气。
唉!我本是穷人家女儿,好不容易才制办了这套丝绸的嫁衣;
我把它脱掉,再当面洗掉脂粉,一心一意等着你!
你看,天上的鸟儿都自由自在地飞翔,不论大的小的,全是成对成双;
可人世间不如意的事儿本来就多啊,但愿你和我两地同心,永不相忘!
背景
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759年(唐肃宗乾元二年)三月,唐朝六十万大军败于邺城,国家局势十分危急。为了迅速补充兵力,统治者实行了无限制、无章法、惨无人道的拉夫政策。杜甫亲眼目睹了这些现象,怀着矛盾、痛苦的心情,写成这六首诗作。这次战争,与742年——756年期间(唐玄宗天宝年间)的穷兵黩武有所不同,它是一种救亡图存的努力。所以,杜甫一面深刻揭露兵役的黑暗,批判“天地终无情”,一面又不得不拥护这种兵役;他既同情人民的痛苦,又不得不含泪安慰、劝勉那些未成丁的“中男”走上前线。百姓在难以忍受的残酷压迫下,妻劝夫,母送子,先后走上战场,有的老妪甚至献出了生命。杜甫在揭露统治阶级凶残苛暴的同时,以无限同情和感激的心情,用唯妙唯肖的笔触,歌颂了广大的劳动人民
创作背景
肃宗至德二年(757)正月,安庆绪杀其父安禄山。同年十月,郭子仪朔方军会同回纥兵收复西京长安,唐军乘胜追击,随后收复东京洛阳。安庆绪逃奔河北,以重兵占据邺郡(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北临漳县)等七郡六十余城。乾元元年(758)九月,肃宗令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个节度使,率兵数十万围攻邺城,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统帅军队。由于肃宗的猜忌无能,唐军上下解体,士气低落,在次年三月,全军溃败,“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资治通鉴·唐纪》肃宗乾元二年)。为了进行新的反攻,唐王朝必须组织新的军队,牺牲的士兵,原都是平民百姓,新的士兵,当然还得由未牺牲的百姓充当,灾难又落到百姓的头上。
乾元元年六月,肃宗大举贬斥以房琯为首的旧党人物,杜甫被贬为华州(治所在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同年冬,从华州赴洛阳探亲。次年离开洛阳,回华州任所,途经新安(今河南新安县)、潼关(在今陕西潼关县北)、石壕(在今河南陕县东南)等地,目睹这场战争给百姓造成的巨大灾难,特别是征丁抓夫的惨状,写了《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这六首诗。相州溃败,这对当时社会有着极大影响的事件,在正史中却以简单的几笔带过。杜甫这组诗,对此作了极其真实、具体、深刻的反映,成为后人了解唐代社会的珍贵文献,这正是杜诗作为“诗史”能够补充正史、超过正史的地方。 根据唐代的兵制,征兵的对象是年满二十三岁的成丁,一户有三丁则征一人。但在杜甫诗中,情况已全然不同。在新安县,由于壮丁都已入伍,无丁可征,只得退而求其次,征未成丁的中男,但没有人去想一想:“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当然更没有人去理会新娘哀惋的呼问:“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即使在战争中逃出了死神的魔掌,也跳不出官府强征入伍的巨网。石壕村的情景更加凄惨,那个老妇已有两个儿子战死,家中惟剩衣不蔽体的媳妇,以及嗷嗷待哺的孙儿,但为了应付征役,竟然也被抓去当差。与她同命运的是一个老翁,子孙都已阵亡,自身依然难保,投杖从戎,使同行的人也为之辛酸。这组诗写战乱中丁男俱尽,役及老妇,男女怨旷、家破人亡的惨酷景象,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即使在这种几乎无法生存的境地中,一贯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百姓,居然还是忍了下来。统治者眼中的愚民、顽民、刁民,在国难当头之时,表现得异常通情达理。统治者播下祸种,造成灾难,毁掉多少家庭;而普通的百姓,为了纾救国难,吞食了苦果,承受了牺牲。尽管儿已阵亡、孙幼待哺,《石壕吏》中的老妇还是表示:“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尽管子孙阵亡,老妻无依,心中惨切,愁绪万端,《垂老别》中的老翁,还是毅然作奋身保国之语:“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岗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尽管新婚之夜即生离死别之时,心乱如麻,柔肠寸断,《新婚别》中的新娘还是这样勉励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尽管生不能养,死不能葬,母子饮恨,终身酸嘶,《无家别》中的单身汉,还是以此自解:“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在如此悲惨的状况下,竟能说出如此感人的言语,无怪后人读了这些诗,只觉血泪满纸,声情宛然。辞虽旷达,意弥沉痛,真椎心刻骨、至性至情之言
在新安道中,杜甫对那些被强征入伍的士兵,尚能作些宽慰劝勉之语,当他离开石壕村时,面对呜咽不止的老翁,已经无话可说了。到写“三别”之时,诗人甚至放弃了“三吏”中所用的问答体的形式,让那些不幸的行者自己出来讲话,直叙其哀怨。这决不是诗人的态度越来越冷静,越来越客观,恰恰相反,他的感情变得越来越沉痛,越来越愤激。诗人在石壕村的沉默,是因为面对这种不幸,空泛的劝慰已经毫无意义,是因为诗人的隐痛,已经难以言喻。当他作“三别”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再站在一旁,作客观的描述。他写《新婚别》,己经化身为那个新娘;他写《垂老别》,已经化身为那个老翁;他写《无家别》,已经化身为那个单身汉。这些叙述,似乎不是他在一旁听来的,而是从他的肺腑中流出,出自他切身的感受,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惟其如此,才能写得这样逼真、这样深情、这样动人。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但是,这种人世间的惨状,能够感动诗人,感动白水青山,却不能感动制造这种惨状的朝廷君臣。“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遣遇》)。当他们牺牲亿万生灵的时候,显得那么轻松,那么慷慨。这种漠视民生、极端自私的行径,和百姓心忧国难、深明大义,形成鲜明的对照。“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这是六首诗的总结。但就这组诗深刻的内涵说,并没有到此为止。如果再追问一下:把百姓逼到绝境中的朝廷君臣,面对这种愤激的呼问,将何言以对?浦起龙说得好:“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读杜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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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老别.古诗文网.
最新修订时间:2024-11-21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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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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