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是清代
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
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的篇目。共有2篇文章名为《三生》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卷一·三生》
原文
刘孝廉(1),能记前身事(2)。与先文贲兄为同年(3),尝历历言之(4):一世为搢绅(5),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6),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7)。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8)?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9);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10)。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间,鬼力楚之(11),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12),缓辔徐徐(13),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14),不加鞯装以行(15),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16),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17),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18),怒其狂猘(19),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20)。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21),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22)。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23),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24)。不然,且将负盐车(25),受羁馽(26),与之为马(27);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28),与之为蛇。”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注释”
(1)刘孝廉:名字未详。孝廉,指举人。详《
画壁》注。
(2)前身事:前生的经历。
(3)先文贲兄:指作者族兄蒲兆昌。蒲兆昌,字文贵,“文贲”当因“贵”“贲”形近致讹。《淄川县志》谓兆昌字“文璧”,未知何据。蒲松龄在《蒲氏世谱》(现存蒲松龄纪念馆)中,曾作如下记载:“蒲兆昌:公字文贵,明 天启辛酉举人。形貌丰伟,多髭髯;腰合抱不可交。所坐座阔容二人;每诣戚友,辄令健仆荷而从之。为人质直任性,不曲随,不苟合。明鼎革,伪令孔伟其貌,将荐诸当路,公弗许;强之再三,不可,乃罢。自此日游林壑,无志进取。因诸父、昆弟朝夕劝驾,勉就公车,至闱中,不任其苦,一场遂止;后经书业中式矣,衡文者求二、三场不可得,深以为恨。居家闭门自守,不预世事,遂精岐黄之术,问医者接踵于门,虽贫贱不拘也。松龄谨识。”
(4)历历:分明的样子。
(5)搢绅:语出《
庄子·天下》,也作“荐绅”、“缙绅”,插笏于带间。古时仕宦垂绅(大带)搢笏,因以指称士大夫。
(6)乡先生:《
仪礼·士冠礼》郑玄注:“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又《礼仪·乡谢礼》贾公彦疏:“(乡)先生,谓老人教学者。”后世多指辞官乡居有德望的士大夫。
(7)醪(láo劳):未过滤的酒,浊酒。
(8)迷魂汤:迷信传说,人死后服过迷魂汤,即尽忘生前之事。
(9)恶录:迷信传说中阴司记载世人生平恶行的簿籍。
(10)厉鬼:恶鬼。见《左传·昭公七年》。
(11)力楚:用力抽打。楚,牡荆制作的刑杖;这里作动词用。
(12)障泥:马鞯两旁下垂至马腹的障幅,用以遮避泥土。
(13)缓辔:放松马缰;指骑马缓行。
(14)圉(yǔ语)人:本周代养马官,这里指马夫。
(15)鞯装:鞍、鞯之类骑具。鞯,鞍下软垫。
(16)规避:蓄意逃避。规,计谋。
(17)腓(féi肥)字:爱抚喂养。《诗·大雅·生民》:“牛羊腓字之。”腓,遮庇。字,哺乳。
(18)鞫(jū居)状:审问其罪状。
(19)猘(zhì制):狂犬。
(20)蒲伏:通匍匐。剖,表白、辩解。
(21)满限:服罪期满。限,指轮回的限期。
(22)辛酉:指明熹宗天启元年,公元一六二一年。
(23)毛角之俦:披毛戴角之类,指兽类。俦,群、类。
(24)“贱者”六句:这里以“花”比喻“福报”。意思是,世人要获得或保持其富贵福泽,需要行善积德,从根本处努力。可大可久,语出《
周易·系辞上》:“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这里借指行善的功业。
(25)负盐车:驾盐车,指马驾重载。负,应作“服”;主驾(驾辕)为服。语出《
战国策·楚策四》,谓老骥“服盐车而上大(太)行。”
(26)受羁馽(zhí执):受束缚控制。《庄子·马蹄》:“连之以羁馽。”羁,马笼头。馽,同絷;为了步调习整,连结马前足的绳索。
(27)与之为马:让他变作马。与,以。下文两“与”字同。
(28)葬鹤鹳:葬身鹤、鹳之腹。鹤、鹳常捕蛇为食。
译文
刘举人能记得前世的事情。他和我已故的同族兄长蒲文壁同一年考中举人,曾清清楚楚地谈论前世的事情。
他自称自己第一世是个乡绅,品行多有不检点,活到六十二岁就死了。他初次见到阎王,阎王以乡里长者的厚礼对待他,给他赐坐,请他品茶。他瞥见阎王杯中的茶水非常清澈,而自已杯中却浑浊如胶。他心里怀疑莫非迷魂汤就是这样子?他趁阎王不注意,就将杯中茶水悄悄倒在桌子下面,假装喝完。过了一会儿,阎王查出他前生的罪恶,一怒之下,命令群鬼将他揪下去,罚他做马。立即就有恶鬼将他捆绑起来拉着走。他被拉到一家大院跟前,只见门槛很高,无法跨越。他正踟蹰时,恶鬼用鞭子猛抽了他一下,他疼得栽倒。当他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已在马圈里,只听有人叫道:“黑马生了个小驹,是匹公马。”他心里很清楚,嘴里却说不出话。他觉得肚子很饿,迫不得已,就靠近母马来吃奶。过了四、五年,他就长得身高马大,最怕抽打,一见马鞭,就惊恐逃窜。每次遇到主人骑他,就放上鞍子,又加上障泥,轻轻拽住辔嚼,这样还不太痛苦。如果遇到仆人、马夫骑他时,不用鞍鞯,用两脚紧紧夹击马腹,直疼到心腑里去。他忍不过这种折磨,气得三天不吃东西,就死了。他第二次到了阴间,阎王一查他罪罚期限未满,责斥他有意逃避惩罚,于是就将他一身马皮剥掉,又罚他做狗。他心里非常懊丧,不愿意去,群鬼对他一顿乱揍,忍不住皮肉疼痛,他就逃窜到荒郊野外。他心想着不如死掉的好,于是气呼呼地走上悬崖往下一跳,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再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趴在狗窝里,母狗正爱昵地用嘴添着他的头和身子,他明白自己又生在人世上了。稍稍长大一点,看见粪便之类,他知道那很污秽,闻上却还有些香味,但他决心不去吃那些东西。大约过了一年,他常常气得要死,又害怕阎王责斥自己罪孽未满有意逃避,只好强忍着。无奈主人养着他又不肯杀,于是他故意咬掉主人腿上的一块肉,主人怒不可遏,一顿乱棒将他打死。
他第三次来到阴间,阎王再次审讯他,憎恨他是疯狗,于是又鞭打数百下,再将他罚为蛇。他被关在一间阴暗的房子,见不上太阳,苦闷极了,就沿着墙壁往上爬,从屋子的一个孔穴钻出去。这时他发现自己伏在深草丛中,居然成为一条蛇。他发誓不残害生灵,饥饿的时候,只吞食树上的果子。过了一年多,他常常思索着,自杀不行,害人而死也不行,想找一个好死的上策却没有。一天,他正躺在荒草丛里,听见一阵车轮声传来,他急忙爬出去挡在路当中,车轮飞驰而过,他被压断成两截。阎王纳闷他这么快又来了,他赶快伏在地上申辩。阎王见他这次是无罪而死,就原谅了他,准许他罪期已满再回阳世做人,这就是刘举人。
刘举人一生下来就会说话,读书能过目不忘,辛酉年考中举人。他常常奉劝人:骑马一定要放上鞍子,千万不要用腿夹击马腹,这比用鞭子抽打更厉害。
异史氏说:“禽兽之中,竟有王公大人在其中,其所以如此,是由于在王公大人之中,未必没有禽兽。所以贫贱之人做善事,好比想要得花而栽树;高贵人家做善事,好比已经有了花儿,还要更精心培养其根基。栽下树木可以使其长大开花,培养根基可以使花保持长久开放。否则,拉车或被笼套所束缚,那就是做马;再不然,去吃粪便,经受烹割之苦,那便是做狗;还不然的话,就要披上鳞介,将葬身鹳鹤之腹,这就是做蛇了。”
《卷十·三生》
原文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1),闱场入帘(2)。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3),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共同病死者以千万计(4),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相与对质。阎王便问:“某既衡文(5),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言:“上有总裁(6),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7),吾何由而见之也?”阎罗曰:“此不得相诿(8),其失职均也,例合笞(9)。”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10);两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11):“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识文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12),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贼中。有兵巡道往平贼(13),俘掳甚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辨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乃兴生也。惊曰:“吾合尽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竟斩之。某至阴司投状讼兴。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14)。迟之三十年,兴始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15),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某恐来生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
某生于北顺天府市肆中(16)。一日,卧街头,有客自南中来,携金毛犬(17),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俄顷俱毙。并至冥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令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18),二十八举于乡(19)。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20)。某皆弗许。偶过临郡(21),值学使发落诸生(22),其第一卷李姓——实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厚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某怜才,而不知有夙因也(23)。 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24),苦不得售(25),翁为百计营谋,始得志于名场(26)。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27)!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勿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2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令尹:明清指知县。秦汉后一县长官称县令,元代改称县尹,后因以令尹作为知县的别称。
(2)闱场入帘:做乡试同考官。宋以后科举制度,凡乡会试同考官名帘官。见《
明史·选举志》。闱场,指乡试,详《
陆判》“秋闱”注。入帘,指任负责阅卷的内帘官。
(3)黜落:除其名使其落榜。黜,免去。
(4)其同病死者:谓同因黜落冤愤而死者。
(5)衡文:审阅评定文章优劣。
(6)总裁:官名。明代直省主考、清代会试主司(主试官),均称“总裁”。见梁章钜《称谓录·总裁主考》。
(7)房官不荐:清科举制度,乡试分三场考试。头场考毕,其试卷由外帘封送内帘后,监试请主考官升堂分卷。正主考掣房签,副主考掣第几束卷签,分送各房官案前。然后分头校阅试卷。房官可取其当意者向主考推荐,正副主考就各房荐卷批阅,再合观二三场,互阅商校,确定取中名额。因此,房官不荐,则不能取中。房官,为乡会试的同考官。因分房批阅考卷,故称房考官,简称房官。
(8)相诿:互相推诿。
(9)例合笞:依例应受笞刑。
(10)戛然大号:指声屈鸣冤。戛然,象声词。大号,大叫。
(11)抗言:高声而言。
(12)劙(lí离)胸:剖胸剜心。劙,浅割。
(13)兵巡道:官名。明代各省下均分为数道,由按察司副使、按察佥事等官员分别巡察,称作按察分司,有分巡道、兵巡道、兵备道等。清废副使、金事等官,仍设分巡诸道,简称巡道。详《续通志·职官·按察分司诸道》。
(14)禄:禄命。古指人一生应享禄食(俸禄)的运数。古时迷信认为人一生兴衰贵贱,都是命中注定的。
(15)草菅(jiān尖)人命:谓轻易杀人。草菅,草茅,喻轻贱。《
汉书·贾谊传》:“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16)顺天府: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
(17)南中:泛指我国南部,即今川黔滇一带,也指岭南地区。见《
三国志·蜀志·
刘璋传》。
(18)庆云:县名,今属山东省。
(19)举于乡:即乡试中举。详《陆判》“乡科”注。
(20)委禽:致送订婚采礼,谓求婚。详《
阿宝》注。
(21)临郡:即邻郡。临,借作“邻”。
(22)学使发落诸生:此指学使到任第一年,对生员进行的岁考。发落诸生,即指岁考毕,学使为试卷定等拆发,分别赏罚。诸生,明清指生员。下文“第一卷”,即一等卷中的第一名。
(23)夙因:即“宿因”,前世因缘。
(24)年岁淹蹇:中年困顿。
(25)不得售:不得售共才,意即考试不得中。售,卖,引申为考试得中。
(26)名场:争逐功名之场,即科举时代的考场。
(27)怨毒:怨恨。毒,痛恨。
(28)“然墀下”四句:谓天下士人因试官失职而被黜落者甚多,只有申冤冥间,阎罗使士子成为试官之爱婿而为之营谋,才能得志于名场。这是对当世岳丈为子婿营谋科举功名的讥讪。墀下,丹墀之下。墀,丹墀,古时宫殿台阶。
译文
湖南省的某人,能记忆前生三世的事情。
头一世他作知县,做乡试的同考官。在负责阅卷工作的时候,一位叫兴于唐的名士被他除名落榜。兴于唐含着悲愤死去了,来到阴曹地府,拿着他的试卷诉讼某人。诉讼一经投递,便引起数千名因同病而死的冤鬼们的共鸣,他们共同推举兴于唐作他们的首领,时聚时散,结队成群,齐声喊冤。阴司便把某人拘去与兴于唐等人对质。阎王问:“你既然负责试卷的评审工作,为什么要贬黜优秀 人才,而选取那些平庸之辈?”某人辩解说:“我上面有负责裁决的主考官,我只不过是执行他的意图罢了。”阎王立即发出一支签令,去揖捕主考官。过了好久,主考官被抓到。阎王向他转述了某人的辩词。主考官却说:“我不过总其大成而已;下面虽有好文章,但分管的房考官不推荐,我又怎么能看得见呢?”阎王判决说:“这件事你们不能互相推诿,失职的责任各有一半,按照律例应受鞭笞之刑。”差役们刚要对他俩施刑的时候,兴于唐因嫌刑罚太轻,很不满意,便突然大声喊叫,台阶两边的群鬼一齐呼应。阎王问他们为什么喊叫,兴于唐高声抗拒说:“笞刑太轻,必须挖去他们的双眼,作为对他们不辨文章优劣的报应。”阎王认为他们的要求太过分,不肯答应,可是群鬼的呼声越来越高。阎王解释说:“他们并不是不想选到好文章,只是因为他们见解太浅陋。”众鬼便要求挖出他们的心肝。阎王不得已,只好答应他们。让行刑的人剥去他们的袍服,用雪亮的刀子,剖开他们的胸膛,俩人鲜血淋漓,不住地叫喊。众鬼们齐声称快,都说:“我们这一帮人在九泉之下受屈,从来没有人给我们出这口恶气;今 天幸亏有兴先生,我们的冤枉终于昭雪了。”于是群鬼便一哄而散。
某人受了剖刑之后,被押送到陕西一个平民家里投生。当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正值地方上土匪作乱,不幸陷落在贼寇之中。官府派兵巡道前来围剿,抓捕了很多俘虏,某人也在其中。他自己在心中揣磨:我又不是贼寇,提审的时候总可以辩解清楚。当他被押到大堂上一看,坐在上面审案的县官,也是二十多岁。再仔细打量,正是前世的冤家兴于唐。便吃了一惊,心里说:“这一下,我可要完了。”果然,被俘的人员全部获释,只有某人留在最后发落。结果是不容置辩,竟然被斩首示众。某人死后,来到阴曹地府,向阎王投状诉讼兴于唐。但是阎王并不立即下令拘捕,等着他享尽了俸禄的运数。一直推迟了三十年,兴于唐才被揖捕归案,与某人当面对质。兴于唐以随意杀人的罪名被罚作畜牲,又经查证某人曾经鞭打过兴于唐的父母,二人判的罪应该均等。某人恐怕兴于唐来生再进行报复,自己请求转生为大狗,而兴于唐则判生为小狗。
某人转生为大狗以后,经常在顺天府的街市上觅食。有一天,大狗正在街上趴着,有位从南方来的客商,携带一只金毛色的小狗从这里经过,形体跟一只小猫差不多。大狗审视了一下这只小狗,认出来这原来是兴于唐变的。大狗认为对方体态那么小,容易对付,蹿过去就咬。那小狗毫不示弱,一下子就咬住了大狗的喉管,像铃铛一样缀在大狗的脖子上;急得大狗摇头摆尾,又窜又叫。街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顷刻之间,两条狗同时丧命。两狗死后,一齐来到阴司衙门找阎王评理。他们各持一端,争论不休。阎王说:“你们两个这样以冤报冤,何时算完?今 天我要为你们加以排解。”于是就判兴于唐来世做某人的门婿。某人转生到山东庆云县,二十八岁乡试中举,所生一女娴雅安静,品貌端庄。当地的世宦贵族都争着送聘礼来求婚,都被某人一一拒绝。后来,偶而路过临郡,正遇上学使大人为参加官考的生员评定等级,其中考中第一名的李生――正是兴于唐转生。于是某人便邀请他到自己住的旅舍相聚,对他的款待也非常优厚。又向他打听家中的情况,正好他还没有配偶,于是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李生为婚。别人都认为这是因为某人爱惜人才,而却不知他们之间有前世的因缘。不久,李生娶了某人的女儿,夫妻生活恩爱美满。然而这个女婿持才自傲,常常侮辱岳父,有时一年到头也不登岳父的家门。岳父却非常耐心地等待。后来女婿中年困顿,屡次考试都遭到失败,岳父多方替他钻营谋划,终于使李生在名利场中得胜。由此,翁婿之间前嫌尽释,感情融洽,如同父子一般。
异史氏说:“因为一次被黜,仇恨三世不能化解,怨毒之深到了如此的程度!阎罗的调解虽然很恰当;然而阶下有这种冤情的人千千万万,如此众多,莫非天下考官的爱婿,都是阴曹地府里那些因被黜而悲呜呼号的冤鬼吗?”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