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代论》是三国时期的政论家曹冏所写一篇议论文。选自《三国志·卷二十·魏书二十·武文世王公》,为南朝宋
裴松之注引《
魏氏春秋》载宗室
曹冏上书论。冏,中常侍兄叔兴之后,少帝(
曹芳)族祖也。是时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论感悟曹爽,爽不能纳。南朝梁·
萧统将此篇选入《文选·卷五十二》论一类。
臣闻古之
王者,必建同姓以明亲,必树异姓以
明贤。故传曰:“庸勋亲,昵近尊贤。”《
书》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诗》云:“怀德维宁,宗子维城。”由是观之,非贤无与兴功,非亲无与辅治。夫亲之道专用,则其渐也微弱;贤之道偏任,则其弊也劫夺。先圣知其然也,故博求亲疏而并用之:近则有宗盟藩卫之固,远则有仁贤辅弼之助;盛则有与共其治,衰则有与守其土;安则有与享其福,危则有与同其祸。夫然,故能有其国家,保其社稷,历纪长久,本枝百世也。今魏尊之法虽明,亲之道未备。《诗》不云乎:“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以斯言之,明兄弟相求于丧乱之际,同心于忧祸之间,虽有
阋墙之忿,不忘御侮之事。何则?忧患同也。今则不然。或任而不重,或释而不任。一旦疆场
称警,关门反拒,股肱不扶,胸心无卫。臣窃惟此
寝不安席,思献丹诚,贡策朱阙,谨撰合所闻,叙论成败。
论曰:昔
夏、
殷、
周历世数十,而
秦二世而亡。何则?三代之君,与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忧。秦王独制其民,故倾危而莫救。夫与民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民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兼亲疏而两用,参同异而并建。是以轻重足以相镇,亲疏足以相卫。并兼路塞,逆节不生。及其衰也。桓
文帅礼,苞茅不贡;齐师伐楚,宋不城周。晋戮其宰,王纲弛而复张,诸侯慠而复肃。二霸之后,浸以陵迟,吴楚凭江,负固方城。虽心希九鼎,而
畏迫宗姬。奸情散于胸怀,逆谋消于
唇吻。斯岂非信重亲戚,任用贤能?枝叶
硕茂,本根赖之与。自此之后,转相攻伐。吴并于越,晋分为三,鲁灭于楚,郑兼于韩。暨于战国,诸姬微矣,惟燕卫独存,然皆弱小。西
迫强秦,南畏齐楚,忧惧灭亡,匪遑相恤。至于王赧,降为庶人,犹
枝干相持,得居虚位。海内无主,四十余年。
秦据
势胜之地,骋谲诈之术,征伐关东,蚕食九国。至于始皇,乃定天位,旷日若彼,用力若此,岂非深固根蒂,不拔之道乎?《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周德其可谓当之矣。秦观周之弊,将以为小弱见夺。于是废五等之爵,立郡县之官,弃礼乐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无尺寸之封,功臣无立锥之地,内无宗子以自毗辅,外无诸侯以为藩卫。仁心不加于亲戚,惠泽不流于枝叶。譬犹芟刈股肱,独任胸腹;浮舟江海,捐弃
楫棹。观者为之寒心,而始皇
晏然,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
万世之业也。岂不悖哉!是时
淳于越谏曰:“臣闻殷周之王,分子弟功臣千有馀城。”(《文选》作人)今陛下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
田常六卿之臣,而无辅弼,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始皇听
李斯偏说,而绌其议,至于身死之日,无所
寄付。委天下之重于凡夫之手,托废立之命于
奸臣之口,至令赵高之徒,诛锄宗室。
胡亥少习刻薄之教,长遭凶父之业,不能改制易法,宠任兄弟,而乃
师谟申商,谘谋
赵高,自幽深宫,委政谗贼,身残
望夷,求为黔首,岂可得哉!遂乃郡国离心,众庶溃叛,胜广倡之于前,刘项弊之于后,向使始皇纳淳于之策,抑
李斯之论,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后,报功臣之劳,士有
常君,民有定主,枝叶相扶,首尾为用,虽使子孙有失道之行,时人无汤武之贤,奸谋未发而身已屠戮,何区区之陈项,而复得措其手足哉!
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
乌集之众,五年之中,遂成帝业。自开关以来,其兴立功勋,未有若汉祖之易也。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汉监秦之失,封殖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盘石胶固;东牟朱虚授命于内,齐、代、吴、楚作卫于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过古制,大者跨州兼郡,小者连城数十,上下无别,权牢京室,故有吴楚七国之患。
贾谊曰:“诸侯强盛,长乱起奸。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诸侯而少其力,令海内之势,若身之使臂,臂之
使指,则下无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事。”文帝不从,至于孝景猥用晁错之计,削黜诸侯,亲者怨恨,疏者震恐。吴楚倡谋,五国从风,兆发高帝,衅钟文景,由宽之过制,急之不渐故也。所谓
末大必折,
尾大难掉。尾同于体,犹或不从,况乎
非体之尾,其可掉哉!武帝从主父之策,下
推恩之令。自是之后,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迟,子孙微弱,衣食租税,不预政事。或以
酎金免削,或以无后国除。至于成帝王氏擅朝,刘向谏曰:“臣闻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令同姓疏远,母党专政,排摈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固国嗣也。”其言深切,多所称引,成帝虽悲伤叹息,而不能用。至于哀平,异姓秉权,假
周公之事,而为田常之乱。
高拱而窃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汉宗室王侯解印
释绂,贡奉社稷,犹惧不得为臣妾。或乃为之符命,颂莽恩德,岂不哀哉!由斯言之,非
宗子独忠孝于惠文之间,而叛逆于哀平之际也。徒以权轻势弱,不能有定耳。赖光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
王莽于已成,绍汉嗣于既绝,斯岂非宗子之力邪?而曾不监秦之失策,袭周之旧制,踵亡国之法,而徼幸无疆之期。至于
桓灵,阉竖执衡,朝无死难之臣,外无同忧之国,君孤立于上,臣弄权于下,本末不能相御,身首不能相使。由是
天下鼎沸,奸凶并争,宗庙焚为灰烬,宫室变为
榛薮。居
九州之地,而身无所安处。悲夫!
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资,兼
神武之略,耻王纲之废绝,愍汉室之倾覆。
龙飞谯沛,凤翔衮豫,扫除凶逆,翦灭
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颖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汉氏奉天,禅位大魏。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
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
万世之业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
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虞也。
今之用贤,或超为名都之主,名为偏师之帅,而宗室有文者,必限以小县之宰;有武者,必置于
百人之上。使夫
廉高之士,毕志于衡辄之内;才能之人,耻与非类为伍,非所以劝进贤能褒异宗室之礼也。夫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枝繁者荫根,条落者本孤。故语曰:“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
譬大。且
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为之有渐,建之有素。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本根,茂盛其枝叶。若造次徙于山林之中,植于宫阙之下,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犹不救于枯槁,而何暇繁育哉?夫树犹亲戚,土犹士民。建置不久,则
轻下慢上。平居犹惧其离叛,危急将若之何。是以圣王安而不逸,以虑危也;存而设备,以惧亡也。故疾风卒至,而无摧拔之忧;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魏志·武文世王公传》)
曹冏(约207年—264年):三国时政论家。曹魏宗室。沛国谯县(安徽亳州)人。字元首。
曹操从堂侄(或再从侄)。魏少帝
曹芳族祖。曹冏父是曹操从祖兄弟,曹冏曾祖父曹叔兴是
曹腾(曹操祖父)之兄。有文才。有感于曹魏政权不重用宗室、大权将会旁落外姓的危险,于是写《六代论》。论夏、商、周、秦、汉、魏六代兴亡之事,建议分封宗室子弟,授以军政实权,以抑制异姓权臣,强干弱枝,巩固曹魏统治。当时魏帝曹芳年幼,曹冏便于魏正始四年(243)十一月,将其献给执政的大将军曹爽,希望以此论感悟曹爽。然而曹爽未能采纳。曹冏官至弘农太守。他的《六代论》,今尚存于《文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