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张敏者，太原人，仕历平南参军、太子舍人、济北长史。其一篇曰《头责子羽文》，极为尖新，古来文士皆无此作。－《容斋随笔》

余友有秦生者，虽有姊夫之尊，少而狎之[1]。同时昵好[2]，有太原温长仁颙[3]、颍川荀景伯宇[4]、范阳张茂先华[5]、士卿刘文生许[6]、南阳邹润甫湛[7]、河南郑思渊诩[8]，数年之中，继踵登朝[9]。而此贤身处陋巷[10]，屡沽而无善价[11]，亢志自若[12]，终不衰堕[13]。为之慨然。又怪诸贤既已在位，曾无伐木嘤鸣之声[14]，甚违王贡弹冠[15]之义，故因秦生容貌之盛，为《头责子羽》之文以戏之，并以嘲六子焉。虽似谐谑，实有兴也[16]。

其文曰：维泰始元年[17]，头责子羽曰：“吾托子为头，万有余日矣。大块禀我以精[18]，造我以形。我为子植发肤、置鼻耳、安眉须、插牙齿，眸子摛光[19]，双颧隆起[20]。每至出入之间，遨游市里，行者避易[21]，坐者竦跽[22]。或称军侯，或言将军，捧手倾侧[23]，伫立崎岖[24]，如此者，故我形之足伟也。子冠冕不戴，金银不佩，钗以当笄[25]，帢以代带[26]，旨味弗尝[27]，食粟茹菜[28]，隈摧园间[29]，粪壤污黑。岁暮年过，曾不自悔。子厌我于形容[30]，我贱子乎意态[31]，若此者乎，必子之行己之累也！子遇我如雠[32]，我视子如仇，居常不乐[33]，两者俱忧，何其鄙哉[34]！ “子欲为人宝也[35]，则当如皋陶[36]、后稷[37]、巫咸[38]、伊陟[39]，保乂王家[40]，永见封殖[41]；子欲为名高也，则当如许由[42]、子臧[43]、卞随[44]、务光[45]，洗耳逃禄，千载流芳；子欲为游说也，则当如陈轸[46]、蒯通[47]、陆生[48]、邓公[49]，转祸为福，令辞从容；子欲为进趣也[50]，则当如贾生之求试[51]，终军之请使[52]，砥砺锋颖[53]，以干王事[54]；子欲为恬淡也[55]，则当如老聃之守一，庄周之自逸，廓然离俗[56]，志凌云日；子欲为隐遁也，则当如荣期之带索[57]，渔父之瀺灂[58]，栖迟神丘[59]，垂饵巨壑[60]。此一介之人所以显身成名者也[61]！今子上不希道德[62]，中不效儒墨[63]，块然穷贱[64]，守此愚惑[65]。察子之情，观子之志，退不为于处士[66]，进无望于三事[67]，而徒玩日劳形[68]，习为常人之所喜，不亦过乎？ 于是子羽愀然深念而对曰[69]：“凡所教敕[70]，谨闻命矣！受性拘系[71]，不闻礼义。误以天幸，为子所寄。今欲使吾为忠也，即当如包胥、屈平[72]；欲使吾为信也，则当杀身以成名；欲使吾为介节邪[73]，则当赴水火以全贞。此四者，人之所忌，故吾不敢造意[74]。”头曰：“子所谓天刑地网，刚德之尤[75]，不登山抱木[76]，则褰裳赴流[77]。吾欲告尔以养性，诲尔以优游[78]，而与虮虱同情[79]，不听我谋。悲哉！俱寓人体，而独为子头！且拟人其伦，喻子侪偶[80]：子曾不如太原温颙、颍川荀宇、范阳张华、士卿刘许、南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81]，或尪陋稀言语[82]，或淹伊多姿态[83]，或讙哗少智谞[84]，或口如含胶饴[85]，或头如巾齑杵[86]，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87]，并登天府[88]。夫舐痔得车[89]，沉渊得珠[90]，岂若夫子徒令唇舌腐烂，手足沾濡哉[91]？居有事之世[92]，而耻为权图，譬若凿池抱瓮，难以求富。嗟乎！子羽何异牢槛之熊、深阱之虎、石间饥蟹、窦中之鼠——事力虽勤[93]，见功甚苦。宜其拳局煎蹙[94]，至老无所希也。支离其形，犹能不困，命也夫！与子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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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狎：亲近，亲昵。

[2] 昵好：亲善的人。

[3] 温长仁：温颙

[4] 荀景伯：荀宇。祖父荀彧，魏太尉。父荀俣，魏御史中丞。荀宇年少时与裴楷、王戎、杜默俱有名，后仕晋，官至尚书。

[5] 张茂先：张华。博通广闻，熟悉礼度。官累迁至司空，后为晋赵王司马伦所害。《晋书》有传。

[6] 刘文生：刘许。涿鹿郡人。父刘放，魏骠骑将军。刘许与张华等六人并称，晋惠帝时任越骑校尉、宗正卿。

[7] 邹润甫：邹湛。新野人，以文义达，官至侍中。

[8] 郑思渊：郑诩。荥阳开封人，官至卫尉卿。祖父郑泰，扬州刺史。父郑袤，司空。

[9] 继踵登朝：相继仕官朝廷。

[10] 此贤：秦子羽。

[11] 屡沽而无善价：总也卖不出好价钱。指屡屡求官却始终不被赏识。

[12] 亢志自若：一如既往坚持高尚的志气。

[13] 衰堕：懈怠。

[14] 伐木嘤鸣：语出《诗经·伐木》，比喻寻求志同道合的朋友。此处为推荐之意。

[15] 王贡弹冠：比喻好朋友进退相随，取舍一致。也指一人得官，同类相庆。

[16] 兴：起因。

[17] 泰始元年：泰始，晋武帝司马炎年号。泰始元年，公元265年。

[18] 大块：造物。

[19] 摛（chī）光：放射光芒。

[20] “植发肤”句：《汉书·东方朔传》曰：“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儿大夫、董仲舒……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朔对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脣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

[21] 避易：退避。

[22] 竦（sǒng）跽：跪坐者肃然起敬，站起身来。

[23] 捧手倾侧：拱手站立一旁。

[24] 伫立崎岖：站立在高低不平的地方。

[25] 钗、笄：古代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首饰。

[26] 帢（qià）：古代士人戴的丝织便帽。带：腰带。

[27] 旨味：美味。

[28] 食粟茹菜：只吃小米和青菜。

[29] 隈（wēi）摧园间：在菜园角落里沉沦。

[30] 形容：形体容貌。

[31] 意态：神情姿态。

[32] 雠（chóu）：仇。

[33] 居常：平时，经常。

[34] 鄙：浅陋，庸俗。

[35] 人宝：人中之宝，杰出人物。

[36] 皋陶：传说中虞舜时代的司法官，刚正无私。

[37] 后稷：传说中虞舜时代的农官，周的先祖。

[38] 巫咸：商王大戊的贤臣，筮卜的创始者。

[39] 伊陟：商朝相国，伊尹之子。

[40] 保乂（yì）：治理使之安定太平。

[41] 封殖：扶植势力。

[42] 许由：尧舜时代的贤人，拒不接受尧的禅让。曾在水边洗耳明志。

[43] 子臧：曹子臧，春秋时期曹宣公庶子。宣公死后，国人欲立子臧，子臧逃而奔宋。

[44] 卞随：传说商汤欲伐夏桀，曾同卞随商量，卞随不答。后商汤欲以天下相让，卞随不受，投水而死。

[45] 务光：传说其不接受商汤让位，负石投水而死。

[46] 陈轸（zhěn）：战国时期楚国人，纵横家。曾在韩、秦联军攻打楚国时，向楚王献缓兵之计。

[47] 蒯通：即蒯彻。汉初范阳人。曾说范阳令徐公投降武臣，后又说韩信攻取齐国，并劝韩信背叛刘邦自立。

[48] 陆生：即陆贾，汉初思想家，政治家。协助刘邦平定天下，有口才。

[49] 邓公：即邓先。曾向汉景帝陈述诛杀晁错的失误和不可取。武帝时出任九卿。

[50] 进趣：又作“进趋”。立志有所作为，求取功名。

[51] 贾生：即贾谊。西汉政治家，文学家。文帝时被征召为博士，一年后晋升为太中大夫。

[52] 终军：曾向汉武帝自荐出使匈奴，武帝晋升他为谏议大夫。

[53] 砥砺：磨练，勉励。锋颖：卓越的才干，犀利的才辩。

[54] 干：干预，参与。

[55] 恬淡：恬静淡薄。

[56] 廓然：远大貌，孤独貌。

[57] 荣期：即荣启期，春秋时代隐士。他“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向孔子自陈有“三乐”，是后世知足长乐的代表。带索：以绳索为衣带，形容清贫简朴。

[58] 瀺（chán）灂（zhuó）：沉浮。

[59] 栖迟：滞留，隐遁。神丘：灵异的山丘。

[60] 垂饵：垂钓。巨壑：深沟大谷，大海。

[61] 一介之人：一个微末的人。

[62] 道德：此指老庄哲学。

[63] 儒墨：儒家和墨家。泛指各种学派。

[64] 块然：安然，孤独貌。

[65] 愚惑：愚昧而迷乱。

[66] 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者。

[67] 三事：三公。

[68] 玩日劳形：荒废时日，使身体劳累疲倦。

[69] 愀然：神色严肃或不愉快。深念：深深思考。

[70] 教敕：教训，教诫。

[71] 拘系：拘束。

[72] 包胥：申包胥，春秋时期楚国大夫。曾请求秦哀公出兵救楚，未获应允，于是绝食七日，日夜哭于秦廷。屈平：屈原。

[73] 介节：刚直不阿的节操。

[74] 造意：首倡某种主张、办法。

[75] 刚德：刚健之德，阳刚之道。

[76] 登山抱木：晋文公之臣介子推隐于绵山，文公求之不得，乃放火焚山，介子推抱树而死。

[77] 褰（qiān）裳赴流：指屈原投汨罗江。

[78] 优游：生活得十分闲适。

[79] 虮（jǐ）虱：虱及其卵。比喻卑贱或微笑。

[80] 侪偶：同辈，伙伴。

[81] 謇（jiǎn）吃无宫商：口吃而发音不准。

[82] 尪（wāng）陋：瘦弱丑陋。

[83] 淹伊：阿谀逢迎貌。此指张华。《文士传》曰：“华为人少威仪，多姿态。”

[84] 讙哗：喧哗。智谞（xū）：计谋，才智。

[85] 胶饴：胶糖。此指邹湛。因其辩丽英博，故有此称。

[86] 头如巾齑杵：言其头小而尖，如同戴了头巾的捣齑杵。

[87] 攀龙附凤：为获名利而去巴结投靠权贵。

[88] 天府：指朝廷。

[89] 舐痔得车：典出《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90] 沉渊得珠：典出《庄子·列御寇》：“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91] 唇舌腐烂，手足沾濡：就以上舐痔、沉渊二句而言。濡：沾湿。

[92] 有事之世：犹言“多事之秋”。

[93] 事力：用力。

[94] 拳局：局促，屈曲。煎蹙：逼迫。

张敏，晋张敏者，太原人，仕历平南参军、太子舍人、济北长史。其一篇曰《头责子羽文》，极为尖新，古来文士皆无此作。－《容斋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