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冈铁舟
日本武士
山冈高步铁舟,原名为小野铁太郎,乃是江户本所(今·东京都墨田区)的御藏奉行小野朝右卫门高福(六百石)与其妻常路鹿岛神宫神官冢原氏之女矶女冢原氏的第四子。天保七(1836)年六月十日出生于江户本所。作为江户时代的武士,剑术是铁太郎不可懈怠的必修课之一。
简介
山冈铁舟(1836-1888)
这里不得不谈起的是铁太郎一家与剑道一脉的渊源。铁太郎所属小野家,其家祖名小野麻右卫门高宽是小野一刀流高徒,而高宽长女更是嫁与一刀流正统第四代小野次郎右卫门忠于为妻。而铁太郎的父亲高福本人也是小野一刀流的门人;其母虽不通剑理,但其祖上相传乃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剑圣新当流的开山鼻祖冢原卜传!或许是因为流淌在铁太郎身体中的剑豪血脉,铁太郎幼小时起便对剑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随父亲学习剑术。当其九岁时,便拜了父亲麾下旗本久须美闲适斋修行真影流剑术(铁舟著《真影流》表记)。十岁那年,父亲高福调任飞騨高山郡代,于是带着一家老少赶赴高山就职。大约从十三岁起,铁太郎接触到了一个新的领域——禅道。对于禅之道的修炼所带来影响,一直伴随着山冈铁舟的一生。铁舟也因此被后世之人称之为幕末的剑豪禅师。当然,这是后话了。
时间到了嘉永三(1850)年,十五岁的铁太郎又拜在了当时的大书法家、六十九岁的岩佐一亭门下开始学习书法技艺。并于同年写下了其一生之“人生训”——《修身二十则》。后,铁舟称其为人与人之间必须恪守的最底限度的“人伦之道”。
《修身二十则》
——不可谎言
——君之恩不可忘
——父母之恩不可忘
——人助之恩不可忘
——不可妄视神明
——不可欺辱弱小
——己心中隐事,不于求他人
——不可乱言
——不可讥笑他人不幸
——力所能及帮助他人
——不可因往日之微善而自故
——不可践视粮食,需知草木土石之粗末,农业之艰辛
——故意的装饰只能掩饰表面而不可遮盖心之污浊
——识礼仪,懂大体
——需知何日何地与何人接触所应具有的心得
——己所行之事不因刻意仿效他人
——不可因名利而做学问
——无谓人之能是否全面,切记不可一概抛弃,或是嘲笑
——不可因己之善行为人所知而骄傲,需谨记全心努力
生平
少年的铁太郎,由于出身在中等的武士家庭,谈不上富贵但也称得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让他有了更多的闲暇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另者,其父小野高福对小铁舟的支持与培养,对日后山冈铁舟成为一代剑豪也是有莫大关系的。比如在嘉永四(1851)年十二月,铁太郎完成真影流修业后不久,高福便为他诚意邀请到了其剑道人生中的第二位老师——北辰一刀流高手井上清虎。这件事可以说直接导致了其后山冈铁舟会拜入北辰一刀流千叶周作道场做门下修行。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铁太郎母矶女冢原氏病逝于高山官邸;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父亲也病死了。铁太郎带着年幼的五个弟弟于嘉永五(1852)年七月二十九日回到江户,投靠了他的义兄小野矶三郎。经过三年的努力,小野一家的生活逐渐安定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的铁太郎又有了重新寻求梦想的心境。铁太郎依着一路迈进的禀性,在江户不断寻求与诸流剑客们求学交流的机会。幕末江戸最具代表性的三大道场(千叶周作的北辰一刀流玄武馆、斋藤弥九郎的神道无念流练兵馆,、桃井春藏的镜新明智流士学馆)均留下了铁太郎前来历访试合的足迹。刚毅的性情以及六尺二寸二十八(约190cm)的高大的身驱,使得铁太郎在这段艰辛的荒稽古旅程中得到了“ボロ铁”、“鬼铁”的异名。安政元(1854)年,十九岁的小野铁太郎通过恩师井上清虎推荐,进入幕府新开设的讲武所求学,并先后拜在千叶道场求剑、从长枪(刀心枪)名手山冈静山习枪术。不久(大约也就半年光景),心技两全且颇受铁太郎尊敬的枪术师范山冈静山暴毙,山冈家后继无人。作为静山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铁太郎被众人视为继承山冈家的最佳人选。于是,由其师井上八郎清虎为媒酌,铁太郎成为了山冈家养子,并娶了静山妹妹英为妻。又与继承静山道场的枪术家,同时也是静山之弟的高桥泥舟结为了义兄弟。就此,小野铁太郎正式更名为山冈高步铁舟。
更名为山冈铁舟的翌年,也就是安政三(1856)年,二十一岁的铁舟已经成为了出类拔萃的一流剑客。经玄武馆推荐进入了讲武所担当起剑术世话役(相当于准教官)。第二年的安政四(1857)年,自觉剑禅颇有精进的铁舟,开始动手创作《修身要领》。在铁舟二十三岁时,《修身要领》及《心胆炼磨之事》一篇完成。同年,心怀忧国忧民之志的铁舟,还写下了一文《宇宙ト人间》以抒发己之抱负,并借此拟定了自己前进的方针。
安政六年(1859),发生了大老井伊直弼对拥护一桥庆喜的尊攘派进行残酷镇压的事件。史称“安政大狱”。而正是在这纷乱的一年中,山冈铁舟结识了挚友清川八郎。两人一见如故,相似的政治抱负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一同为组建追求公武一和理想的尊皇攘夷党而奔走。铁舟为此专门写下了《生死所重几何》一篇,借以抒发己之胸怀。
《生死所重几何》
常言武士道下看轻生死,谓之世间盛行,吾观之不尽然。即有武士之道,然谓之人本性,终究是恐惧死亡,因有卑怯千万。说到底,若遇急死之事,当事时,怕是无几人再循武士之道。本来俗人,单以智能过他人,遇急死之事,必以妙法以脱,恐惧生死也。人或言贪恋于生死,皆因此亦人生之大事,不同于寻常也。
世间事万变末测,略动及够着,其难堪以忍受,因而绰之也,谓有达此境遇之时,大事之处理至,必做苦心惨憺之状,再难所为只旦求不死。或言责备之,然试想历尽万重折磨终难逃一死,又几人许之?实是炼胆之实薄,忠孝仁义之诚缺乏,无可奈何也。毕竟生死之前,便是愚钝者也因顾命而做此之。
万延元(1860)年,集合了尊攘派同仁的“虎尾会”正式成立。当时的人员包括山冈铁太郎、清川八郎、松冈万、池田德太郎、美玉三平、村上俊五郎、萨摩藩士樋渡八兵卫、益满新八、伊牟田尚平等总十五人。然而“虎尾会”的宗旨使德川幕府深感不安,加强了对会中同仁的监视。结果在次年,清川八郎本人便因组织倒幕军的计划泄露遭到幕府逮捕而逃亡九州,妻子莲入狱,终死于狱中。
然而清川八郎等人并没因挫折而放弃理想,不歇的努力最终得到回报。文久二(1862)年,清川八郎通过讲武所松平主税介向幕府政事总裁越前藩主松平庆永献上《急务三策》(1. 攘夷之断行、2. 大赦之发令、3. 天下英材之教育),幕府于这年十二月赦免了清河八郎之罪,并在江户府下召集浪士,组建浪士组,同时先后任命松平主税之介、鹈殿鸠翁、洼田治部右卫门、山冈铁舟、中条金之助、佐佐木只三郎为浪士组取缔役,在将军进京之际担当队列外的警卫。山冈铁舟率浪士组先行西上,于文久三(1863)年二月二十三日抵达京都。当晚清川八郎便在新德寺召集所有组内浪人,宣称浪士组的目的非是为了成为将军警卫,而是尊王攘夷的先锋军。得到二百余人支持的清川八郎于翌日向朝廷(学习院)提出了记有“浪士组全员署名”的建白书。二月三十日,学习院提出浪士组东归的上书。次月三日,朝廷方面由鹰司关白下达指令“为攘夷之事,浪士组即刻归还江户。”在这一问题上,期盼“回归江户之后攘夷”的清川八郎等人与芹沢鸭、近藤勇等决裂,后者没有随清川八郎返回江户,而是与己方支持者一道滞留在京都,自称“壬生浪士组”,也就是后来新选组的前身。
山冈铁舟与清川八郎一道带领剩余的浪士组成员于三月二十七日回到江户。正准备大展抱负之时,早被幕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浪士组实际领袖清川八郎于四月十三日被幕府刺客暗杀。据传,当日清川八郎受上山藩士金子与三郎邀请前往其宅邸。清川八郎恰好借住在挚友山冈铁舟家中,临行前往邻家的高桥泥舟宅求扇上书歌一首——“魁けて またさきがけん 死出の山 迷ひはせまじ 皇の道”。就在当日黄昏,清川八郎在回途中于麻布一ノ桥畔被幕府刺客佐佐木只三郎等六人袭杀。这首书写在扇上之歌也离奇地成为了这位尊皇攘夷志士的辞世之歌。
得知好友清川八郎遭遇刺客袭击身亡的噩耗。铁舟痛心不已,并因此暂时放弃了一切政治活动。恰逢此时,闻得浅利又七郎之名,往而求剑,败。从此铁舟拜入了中西一刀流,随浅利又七郎学剑,渴望早日超越其师。可谁想当此愿成真之日,已是十七年后的事了。
其后的几年,铁舟放下其它心思,一力为剑禅至道上而苦心钻研。平淡的生活直到明治元(1868)年山冈铁舟三十三岁时才被打破。铁舟政治生涯中最为辉煌的一幕,在幕末的风烟四起中,悄然来到了。
后人颂之,幕末有三舟,即是指的胜海舟、高桥泥舟、山冈铁舟三人。头山满著《幕末三舟伝》(岛津书房 平成十一年)里写道:“三舟各有其趣。海舟乃智者, 铁舟乃性情之人, 至于泥舟吗,意之人也”。三舟皆是在江户幕府末期作为幕臣而有活跃表现的杰出人物。高桥泥舟乃天下无双枪之名手。在将军德川庆喜隐居上野东叡山寛永寺内大慈院以视恭顺谨慎之意时以游击队长的身份护卫在庆喜身旁。陆军总裁胜海舟的丰功伟绩,我们在这儿也就不多说了,相信熟悉明治维新的朋友对他不会陌生。相对的,山冈铁舟的声名比之胜海舟安芳是远远不及,一般也只是因其身为杰出剑客而有名。这完全是因为铁舟的身影多隐于海舟身后的缘故吧。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铁舟,成为了维新的终结,也是维新顶点的“江戸无血开城”之役,恐怕是无法被实现的。有人认为,此役应功属胜海舟成功引导了与西乡隆盛的外交交涉。然而,“江戸无血开城”之所以能成功,山冈铁舟却的的确确当记首功。
时年是明治元(1868)年三月,以有栖川宫炽仁亲王为征讨总督的官军一派,在鸟羽伏见之战中大胜德川幕府主力,大军开达骏府城(今静冈)。官军参谋便是大名鼎鼎的维新三杰之一西乡隆盛。当时西乡隆盛已经做出了进攻幕府的牙城江户的安排,并初步将攻击时间定在了同月的十五日,而且作战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中。可以预见,一旦这个计划得以实施,那么有“百万城市”之称的江户,在不久必将陷入战火的摧残中,至太田道灌以下,前人耗费数百年的心血也将随之毁于一役。就在这样的不利情况下,山冈铁舟登场了。历史书上是如此记载下这一笔的:
“三月九日,山冈铁太郎(铁舟)接胜海舟手纸,往骏府拜会西乡。山冈当时只是一名地位低下的旗本。不过他同时也是位剑术达者,并精通于禅之修业,是有着非常气概的人物。他想尽办位挽救主家(德川家)的危急而四处奔走。不过,在最初,幕府的官员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直到三月五日,偶然遇见了胜海舟(当时掌控了幕府的全权),于是大胆提出了只身前往大总督府请求。胜以其非凡之眼光,认为山冈非是寻常之人。故尔全力支持他。并将给西乡之亲书一封,托付给了山冈。”————(井上清 著 《日本之历史20·明治维新》要约)
为了救济江戸百万生灵而东奔西走幕阁非战论者,同时也是彻底恭顺谨慎派的胜海舟与铁舟这一面之缘实属不易。起初, 当铁舟的义兄高桥泥舟向将军庆喜及胜海舟推荐自己的义弟山冈铁太郎时,开明派重臣、参政·大久保一翁就曾告诫海舟, 铁舟乃逆心包藏祸心的刺客(「江戸无血开城のいきさつ」 《氷川清话》 角川文库 昭和十一年)。而直到初见之时,胜海舟依然没能放下对山冈铁舟的戒心。毕竟山冈铁舟和清川八郎之间关系密切,也是尊王攘夷主义者。海舟对此很难放心。于是在会面初始,胜海舟曾试探性地朝铁舟问道:“贵殿如何才可入得官军阵营中?”铁舟答曰:“若至官军之阵营,想是或斩或绑。欲上言一句话与大总督宫(有栖川宫),付刀受绑也是自然,但却非定被斩。若我办之事坏,理当欣然受死;若事成,则当皆如我意。然我想终不至于有无理杀人之借口,那往官军阵营又有何难?”
海千山千(精于世道、老奸巨猾之意)的政治家海舟, 在闻听了无我无欲的高士铁舟已有的舍身觉悟与无手胜流(不战而胜)达成使命的方法后,虽与铁舟只是初识,却意识到铁舟正是自己寻求出使官军与东海道征讨军参谋西乡隆盛合面的最佳人选。
就像后来铁舟自己的回忆那样,当自己带着“予之欲所至,国家百万生灵(江户市中的住民)牺身不惜”;“心若青天白日,点无瑕疵一般赤心”的思虑(《铁舟随感录》——西乡氏接应之记 196页)与胜海舟会面,终以自弃己身亦是巍然不动的坚定决心深深地打动了胜海舟。山冈铁舟一片忧国忧民的赤心与至忠至诚最终圧倒了胜海舟心中的疑心暗鬼,并清楚地认识铁舟的器量与远见,使海舟毅然同意了山冈铁舟的请求。派遣山冈铁舟由萨摩藩士益满休之助(“虎尾会”创始者之一)携其书信赴骏府西乡处。
当然,关于山冈铁舟出使骏府还存在另外一种说法。称铁舟并非是受胜海舟指派,而是直接按将军庆喜指示后再与胜海舟商议。大森曹玄所著《山冈铁舟》中便是引山冈铁舟自笔《两雄会心录》中记载有与西乡隆盛会见·交渉内容为证:
“旧主德川庆喜仪、恭顺谨慎、对朝廷有着公正无二之赤心、示谱代家士等需严守恭顺谨慎之趣旨、若有行不轨之事者、予将以手中之刃以正旧主之愿……(中略)……旧主示予以恭顺谨慎对朝廷显公正无二之赤心、虽朝敌之命已下、予尽生命亦将之事成”————(大森曹玄著《山冈铁舟》 207页)
根据这段记载,铁舟是受庆喜的直接指示。然而根据当时山冈铁舟的身份是幕府精锐队长,俸禄为“百表二人扶持”。这样的禄高只属于低身份的御家人(神渡良平著《山冈铁舟》),在江户时代封建制度下能够直接谒见庆喜是绝对无理之事。然而在山口义信的《江戸开城论·山冈铁舟传》一书中对铁舟的身份却有着下列描述:
“当时铁舟三十三岁、幕命『精锐队头歩兵头被申付』及『作事奉行大目付被申付』……(中略)……这意味他也是需要注意人物之一、何况铁舟的剑名非常厉害、这更加令人恐惧。”————(《江戸开城论·山冈铁舟传》 山口义信氏)
作事奉行与大目付皆属于布衣以上(指与大名一样,拥有官位的旗本),按照江户时代的规定,确实是有资格直接觐见将军。然而,根据《德川幕府事典》的记载,作事奉行俸禄两千石,大目付更是三千石的身份,以“百表二人扶持”担任作事奉行兼大目付这样的职格,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只不过,在幕末这样的混乱环境中,常识是用来被背离的。连农家出身的近藤勇、土方岁三也可以分别破格提拔为若年寄格(一万石之大名以上)与寄合席格(三千石以上),出身更优于二人的铁舟作为异例被抜擢升进也不是什么不思议的事情。事实也如此,在江户无血开城后仅两月,也就是明治元(1868)年的五月,山冈铁舟升任了若年寄格干事。
除此之外,身为德川庆喜护卫队头,深得庆喜信赖的警卫负责人正是山冈铁舟的义兄高桥泥舟(高桥泥舟早在文久三(1863)年时叙任从五位下伊势守,属布衣以上)。由于对泥舟的信赖而爱屋及乌信任起铁舟,也非是不可能的。于是在三月时,以铁舟御目见以下的身份,却得以做出超越身份的行为,接受了将军的直接指令出使骏府。这样的事,或许……真的发生过吧。
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考证的事儿终究不是清兴这般水准可以做到的。留待史学界继续争论好了。
只是,不管是胜海舟委派还是庆喜的指示,明治元(1868)年三月九日这一天,山冈铁舟以无我的心境突破敌阵,高呼“朝敌、德川庆喜家来、山冈铁太郎、赴大总督府”直至骏府,与东征大总督府参谋西乡隆盛会面。这也是达成江户无血开城之举的历史性予备会谈。
而接受了铁舟会见要求的西乡,对铁舟只身进入敌阵所显示的勇气(有胆竟敢在官军前大呼“朝敌德川庆喜家”)非常钦佩。但是,由于处在敌我的不同立场上,两人在特别是关于如何处置十五代将军庆喜的问题上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当时大总督府提出的《德川家处分案》有五条(有说七条):
一, 城を明渡す事(致城)
一, 城中の人数を向岛へ移す事(移兵士于郊外)
一, 兵器を渡す事(致戎器)
一, 军舰を渡す事(致军舰)
一,德川庆喜を备前へ预る事(幽主帅于备藩)
铁舟认为这最后一条实在无法接受。将昔日的幕府将军幽于外样藩中,这样的屈辱的条件,是受德川家恩顾的幕臣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余(铁舟)曰、主人庆喜独幽禁于备前之事、决难相成。无论如何、此场至受德川恩顾之家士决不致承伏。诘战端再开、空有数万生命为之而绝。是、非王师之所为也。果如其然、先生可谓只之人杀者也。故拙者、此条于决不肯应。
西乡氏曰、此朝命也。
余曰、虽朝命拙者断难承伏。
西乡氏又强调、朝命也。
余曰、然若暂使先生与余其位置相易之。先生之主人岛津公、若误受朝敌之污名而当官军征讨之日、其君恭顺谨慎之时及至、先生居于余任、自当为主家之为尽力、主人庆喜之如御处置之朝命受、先生奉戴其命、速将其君差出、安闲旁观、君臣之情、先生之义又至诸何地。然此义于铁太郎则决能忍受之事。
西乡氏默然……”————(《西乡氏と应接之记》山冈铁舟自笔)
西乡以乃朝命为威吓,铁舟一步不让,指出若条件受诺则是有悖君臣道义之行为。并以将萨摩藩主岛津公与将军庆喜公的立场互换为例,竭尽条理为撤回最后条件而激论。山冈铁舟死中求活,不惜以生命为赌的大器量及热诚的胸襟最终感动了西乡隆盛,最终作出了“将军之事,西乡自会一力承担”的约定。对于这一会之缘,西乡隆盛给予了山冈铁舟极高的评价:
“据我所见所闻,不惜命,不重名,不慕官位,不屑金钱之人,始终少之又少。然则,非是这少中之少,恐难有成大事者。因为,这样的人,已经参悟了无欲之境,他们每日夜所坚定不移的,是道!循正之道而前行不息者所拥有的自信,又怎是命、名、官位、金钱等所能打动的。所谓无我无私之忠胆之人、山冈先生如是。”————《西乡南洲遗训》
而另一巨头胜海舟则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下:“骏府与西乡氏面谈,山冈氏东帰。君上之御意达,乞回总督府之御内书、御处置之个条书。山冈氏之沉勇,见之识高,为君上之英意之演说,实是令人佩服。”在胜海舟的笔下,对铁舟无私的人格与舍身的工作也不得不衷心敬佩。
四日后,胜海舟与西乡隆盛在高轮的萨摩藩邸进行了会面,并就德川家及江户问题展开商议,这就是有名的“江户城让出会谈”。
此次会谈的结果,由于先前铁舟不懈努力,终于使倒幕派做出庆喜返回水户禁止外出,缓和了先前提出的条件,并取消了预定于第二天对江户城的总攻击,随后西乡返回骏府复命。三月二十日,倒幕派在包括西乡隆盛在内参加的朝议上作出了免庆喜一死的决定。四月四日遣敕使桥本实梁、柳原前光二者往江户传达朝旨,令庆喜返水户闲居,并即刻让出江户城。四月十日东征军参谋海江田武次、木梨精一郎率七藩兵力开进江户城进行接收。江戸无血开城达成。
可以说,和平的到来,离不开山冈铁舟的功劳。因为他,将军庆喜幸留得一命,江户古城也同时避开了战火得荼毒。从这方面讲,山冈铁舟不但是德川庆喜的救星,还是避免了日本人同士间以血洗血的江户城战乱的英雄。然而,这样的大功绩却很少为人所知,这或许是因为山冈铁舟本人对己之功勋所提甚少所致。
江戸无血开城之役的机缘下,海舟·南洲(西乡隆盛)·铁舟三人结为至交。这三位伟人的友情可以说是“无我·至诚”的人际关系的典范。而在其中,领悟得剑·禅·书三道之极的山冈铁舟对他二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譬如,胜海舟就认为,人之道的根本乃“无我无心”的境地,但“吾以一生生死欲达至此是非之境,然终无力至山冈境界一般,以至抱憾平生”——(《武士道》 144页)
明治维新结束后,身为旧幕臣的铁舟原意打算归隐山林。深为佩服其清廉刚毅的西乡隆盛却在这时推荐他为明治天皇的侍从。但,作为幕臣接受“贼军”的任官,此等狃怩之思使山冈铁舟曾再三推辞,可是考虑到此乃西乡隆盛的请求与隆盛的恩情终不好多分推脱,于是与隆盛定下了“十年的期限”,只在这一职位上干十年。这则侍从时代的小插曲直到现在依旧在世间广泛流传。
明治五(1872)年,在连续接任静冈县権大参事、伊万里县知事后,三十七岁的铁舟从这年六月开始担当起了侍从番长之职,正式成为了明治天皇的侧近。同年,铁舟在伊豆三岛龙泽寺院随星定和尚参禅。相传,在铁舟大悟之际,为表心境而作下和歌一首:
晴れてよし昙りてもよし富士の山
もとの姿はかわらざりけり
(意为“不管天晴或雨,我之身姿始终如那富士山,决不动摇)
人因占有欲而烦恼,不赔不赚可说等同于“完全没有”,地位、名誉和财产,都是不惜生命去抢夺之物,只有不为世俗的“利欲”所引导困惑才得以清廉生成。然而我们简单归纳,铁舟一生不变的信条,正是摆脱世俗利欲束缚的禅之极意 “本来无一物”,也就是“无的思想”。但上首和歌,也是铁舟一生信仰的信条。我们依然可以将其理解为铁舟禅道之境的咏唱。铁舟非但具有“无的思想”的高尚情操,还拥有着杰出武士坚韧刚毅的优良品格。
为侍从期间,一日酒宴之上,明治天皇欲以相扑之技挑战铁舟。铁舟自然应诺,与天皇较技。无论天皇如何用技使力,已修成剑禅一如之境的铁舟身躯却若泰山一般纹丝不动。天皇一时意气上脑,猛地一拳打向铁舟的眼睛。但铁舟武艺超群,明治天皇的拳头尚未触及铁舟身体,已被铁舟双手一把抓牢,一个过肩摔将天皇狠狠地打倒在地。天皇还因此擦破脸渗出血来。
事情如此严重,四周之人纷纷叫嚷着让铁舟向明治天皇道歉。然铁舟不从。他说道:“此身本是属于陛下。为陛下奉上一眼,下臣绝不会犹豫分毫。然陛下于酒醉之时欲废臣之眼,后世必将‘暴君’污名冠于陛下头上。因此,臣以为所行无差错。若陛下以为拙者之处置实是无法令陛下满意,臣请借此场切腹以谢圣恩。”而明治天皇闻之,则歉然道:“是私之虑肤浅了。”
铁舟做侍从所为非是钱或名誉,想的只是如何成就主君“名君”之盛名。后来,当铁舟因屡有功绩而将被授勋之时,他却自我断言道:“所行不足,何来叙勋之事?”并自嘲曰:“能吃能睡无所事事却得以褒美,实与蚊族一般只为吸血”(日文中“蚊族”与“华族”同音)。
铁舟呈西乡隆盛之请成为天皇的教育系役及最信赖的亲信。而他前之主君,乃是最后的将军·德川庆喜。转而侍奉代替了将军最高权力的明治天皇,对于铁舟来说,势必遭到原将军部下的旧武士们的唾骂与不屑。然而尽管如此,铁舟还是以一向的弁明仕于天皇。明治十一(1878)年的竹桥骚动(近卫连队暴动)中,铁舟守护御座所,后往驱散暴众。其役后,铁舟得到了明治天皇的高度赞扬,称其为忠臣,名之曰“明治之和气清麻吕”。在对铁舟自身而言,无论是仕德川将军还是仕于明治天皇,不变的始终依然是至诚的一直心。孔子说过:“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而《中庸》中则有“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感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尔(《中庸》13章)”之言。个人以为,“意·必·固·我”才是孔子“无我·至诚”的自然流露。只要其行无愧于天,无愧于民,个人荣辱又算得什么?这些恰可以说正是铁舟全幅“至诚无我”禅境最佳的外在表现。
山冈铁舟天赋异禀,九岁起学剑于真影流久须美闲适斋;十六岁以井上清虎为师学北辰一刀流之术;二十岁入千叶道场,成为幕末一代剑圣千叶周作道场的门下生,更以强悍剑风获“鬼铁”之名;二十一岁时,铁舟之剑术已然闻名一方,得以入讲武所担当世话役。单是这份讲武所世话役的委任状便足以证明当时的山冈铁舟剑术已达全日本的一流好手境界。
年轻的铁舟不仅在剑道修行上精进非常,更是因父朝右卫门 “武门之好乃剑禅两全之道” 的教谕而早早地从十三岁起随师武州芝村(川口市)长德寺之愿翁参临济禅。二十岁之时愿翁和尚授予铁舟公案“本来无一物”之彻见(「修养论」《山冈铁舟剑禅话》参照)。这“本来无一物”乃是去离执着心而至自由自在的心境,也是禅宗的大成者·慧能所悟达之境地。愿翁和尚认为山冈铁舟需要花费二十年时间去参悟此道理。谁想在安政五年,铁舟已有所得。自觉剑禅二道精进的铁舟在《修身要领》一文写道:“剑法的学习,源于心胆磨练之术的积累,心若明则晓己亦天地及同根一体之理, 果如此则释然之境到达(《修心要领》安政五年七月十六日付 《山冈铁舟剑禅话》 德间书店)。”此时的铁舟才仅二十二岁,却已将悟得的禅理参入剑理而得此说,世之人对此评价极高,有言铁舟剑道修行的目的所在决非杀人剑之修得,因是追求自我修养的活人剑(降魔之利剑),修心之道的“吹毛剑(《碧严录》公案)”。可是,铁舟领悟的是“本来无一物”的真理吗?此时的山冈铁舟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剑禅之路,实际上已经出现了不小的偏误。
虽然铁舟剑禅双修,可是在此时给予他人的更多印象的却是符合他“鬼铁”之名的荒武者(勇猛的武士)形象。或许是先天的优势使得铁舟更喜欢采用“强力兵法”这一形式。天赋异柄也确实让铁舟在千叶道场的同门间战无不胜。殊不知,早在江户初期,一代剑圣宫本武藏曾云:“追求强有力的一击是不可取的(《五轮书》 风之卷)。” 宫本武藏指出,在兵法中,很难说一次打击是“强有力”或是“软弱无力”,在决斗中仅仅为了打击敌人而过分用力劈杀,只会令行动变得笨拙,即使使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是很难给敌人造成致命的打击。所以仅凭蛮力是难以在决斗中取胜的。
表面上,山冈铁舟在道场内的风光,确是因为千叶道场中称得上真正的高手屈指可数。这才让铁舟轻易闯出了名号。但当面对当世剑豪一级的好手时,山冈铁舟强悍的剑风却是无益于他取得试合的胜利。木下寿德著《剑法至极评传》中就记载有山冈铁舟向当时千叶道场师范千叶荣次郎挑战的故事。
“铁舟当时被称作“鬼铁”,正是血气刚盛之时。一日,或是为了恶作剧作弄一下荣次郎先生而对门中同属荒武者的数人说:‘今日让我们来见识见识先生的底线,就以车轮战向先生挑战好了。相信即便是有千叶小天狗之名的先生要应付我等刚之者数人必然竭尽全力的,最后一轮由我上,或许可以打败先生。’根据这一约束,几名达成默契的刚力武者尽死力与荣次郎相斗,最后一局由鬼铁殿后。谁想直到鬼铁特感觉疲惫软绵无力时,依然无法获胜。看见疲惫的鬼铁被逼得步步后退,刚才还刚情我慢的几人只得面面相觑,环顾左右,道:‘谁还敢上去替代(鬼铁)用竹刀。’ 这时正与鬼铁对战的荣次郎先生手中竹刀之柄突然从真中(物品的中间部位)折断了。然而手持断折竹刀的先手却气定神闲,众人无不感服。”————(《剑法至极评传》 木下寿德)
山冈铁舟四十七岁之际,也即是明治十五年(1882),山冈铁舟完成了《剑法邪正弁》一文。从这篇文章中,我们不难看出,二十余年过去,铁舟在关于剑道认识上的长足发展。在文中,铁舟毫不犹豫地将当初己称为 “鬼铁”之时那种依仗强力的剑风视为“邪道”,以为“学剑之道,修行锻炼求深理之悟,此乃正道也”。这一本质观点的转变,除去了年龄与经验的同步增长,所见所闻所行所至知识的广博、心胸的开阔、禅心的修得外,受与千叶荣次郎一战的启发也是铁舟的剑道发生这般明显改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夫剑法正传,真之极意无是他法。从敌之好以得胜。敌之好为何?若是互相执剑以对,则击倒对手之念必起。将我体尽托于敌,投其所好,对应以得胜。此方真之取胜之法矣。
有若箱中之物,先得去其盖,方可以细品其中而知其同。既为自然之胜,故自无别作为其法之理。或言,其术安则其法行甚易,若难则甚难,切不可视学之行为容易之事也。
而今,见诸流剑法之学,较自然之法异也。与敌对,直之胜气先矣,欲以血气之力前,进以得胜。此邪法也,非正之剑法。若依此法修业,血气繁盛之后嗣,或可稍增少之力。然则中年过去,或是患病之时,体之自由不便,力衰而技钝,此间方觉剑法之学未可及,尽竭无益之力。故此,反省邪法之误。学剑之道,修行锻炼求深理之悟,此乃正道也。
另说,此法非单剑法之奥义,亦乃人间处世之万事切不可失之首一规定也。临军阵之呼吸、大政之参、外交之际、教育之时、宗教之施、商工耕作之从事,随其法皆得以善。余乃剑法心理、万事大极之理、物之本源也。”————(山冈铁舟《剑法邪正弁》 明治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不过,真正对山冈铁舟影响最大的一次比试并非上述与千叶荣次郎之战,而是发生在文久三(1863)年,山冈铁舟二十八岁之时。对手为小野派一刀流达人浅利又七郎义明。
浅利又七郎义明,中西一刀流四代中西忠兵卫二男,过继给了首代浅利又七郎,也就是千叶周作的师傅浅利又七郎义信为子。有着“真明眼之达人”美誉的浅利又七郎义明与有“鬼铁”之名山冈铁舟皆属以伊藤一刀斋景久为开祖的“一刀流”一脉。在本门同辈之间已少有对手的山冈铁舟在闻听浅利又七郎义明之名后,欣喜地向这位本门前辈提出试合请求。义明答应了。
试合分为两场,第一场双方以竹刀对打,经半日激打,互有胜负。然而到了第二场,木刀试合时,浅利又七郎义明开始发挥真实实力。局面突然急转直下。
“浅利又七郎全神贯注,以下段之构步步攻来。铁舟居士以青眼之构,欲压住浅利的剑尖。可是浅利稳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如入无人之境,渐渐逼近。铁舟居士以刚气顽强应对,也无法破解,只能一步一步后退,被逼到了板壁边。这样反复了四五次,最后终于给逼得退出了房间。浅利砰地一声把铁舟关在门外。”————(这段要感谢北鎌仓の紫殿的翻译)
这次与浅利又七郎试合失利的挫折,对于二十八岁的铁舟而言意义颇不简单。从此,浅利又七郎义明的形象就如仁王一般立于前。这种宛如蛙见蛇的恐惧感觉让铁舟知道了自己离真之剑禅一如的境地尚有很大的一段距离,并为达到此一目的而更加刻苦修行,苦心钻研禅境与剑道二者的奇妙融合。
明治五年(1872),山冈铁舟来到京都担任侍从番长并开始跟随伊豆三岛龙泽寺星定和尚及京都相国寺独园禅师参禅。而龙泽寺距京都有三十余里,铁舟为了参禅竟坚持每天骑马奔走,来回于龙泽寺与京都。但是,真正令铁舟开悟“无刀”之剑禅理,却是在受天龙寺滴水和尚如秋霜烈日般指导的三年间(即铁舟四十一岁至四十四岁间)。
铁舟初访滴水和尚时便与之谈论起“剑禅一如”的理想。对此,滴水和尚叹曰:“善哉言也……贵下果剑禅兼至之人”,后更以无门慧开著《无门关》一文中“只者一个无字”之句激励铁舟坚持其道。
为了“剑禅一如”之理的实现,山冈铁舟得滴水和尚授“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这次之公案。时间在修行中悄然流逝。三年后,即明治十三(1880)年的三月二十五日,一个偶然的机会,铁舟以书信求得访问横滨豪商平沼专藏“商机之妙法”的机会。谁想这一机缘使得铁舟突然解开了滴水的公案。铁舟见性悟道(即见性成佛),解悟了“天地同根、物我一体、心身一如”之禅境。三月十三日晨,铁舟终将悟得之见解融会贯通,向滴水和尚提出己见,并接受了滴水和尚的印可。
此时此刻,思念中木剑以下段构的浅利形象终究云散雾消。确信自己已经到达生死解脱的“无敌之极至”的铁舟再次向浅利又七郎义明提出试合请求。浅利战败,于是将中西派“一刀流之无想剑之极意”传授于铁舟。
整整的十七个年头过去了。从二十八岁的中年,慢慢地,铁舟已然是年过半百。终于,理想中剑禅一如得以完成,无怪山冈铁舟会如此感叹当时的心情:“学剑劳心数十年,临机应变守愈坚。一朝垒壁皆摧破,露影湛如还觉全。”
铁舟认为,自己修行大半辈子的剑术,虽然在应敌时的随心变化上可讲是不逊于任何人。但相对的,在面对敌手之剑技时却自我固定化,究其因由,是源于心之自囚。这也是十几年来始终无法超越师范浅利又七郎义明的原因所在。而今,这道心的壁垒终于被突破,约束荡然无存了。对手的剑,自我之技,自我的心动,因果差异的相对世界所存在的一切现象已是全部穷尽而被去除了。现在所处的,是圆通无碍,佛性平等,即是绝对的世界。这一年四月,四十五岁的山冈铁舟正式开创了属于铁舟他自己的剑道流派——无刀流。
明治十八(1885)年,山冈铁舟拜访了明治时代的高僧南天棒——中原邓州老师。铁舟持对“五位兼中到”公案之见解欲入室白涯窟却遭中原邓州老师拒绝。“视彼前之见解,衲以为其根本有误,将偏中至错以为是兼中到……(中略)……山冈细查要旨注意,以彼之英灵(作英明讲),恰好地体会出真意。至此彼思一变,成一刀流向无刀流之转化”(中原邓州 《南天棒禅话》 平河出版社)。又是一番苦心修行,山冈铁舟“五位兼中到”的思想终于若“红炉上一点の雪”般得以大悟彻底。
“正偏五位,为天地宇宙间所有物质之姿、本质,乃至修行者之本心,可通过五个概念予以说明。即,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何谓正?正者,一切现象的偏在也。是真实在、理、真如、绝対的天地。何谓偏?偏乃一切现象、存在、森罗万象、相対界。修行者不明白最初的现象只是本质拘束于表面性所表现之物,乃被动之振。若忘需修行而进方得小悟,真实在所到唯是下沉之心,其行仅对现象的世界言行而做。是以,在现实即日常修行中可悟得真实在(正中偏);真实在亦可预见于日常修行间(偏中正);真实在可变得切在之事(正中来),现象亦可化切在之事(偏中至),然当现象与真实在浑然一体时,则成宇宙之本理,无心无作境地的具体体现(兼中到)。”————山冈铁舟
然而,大悟彻底后,山冈铁舟试图将先前所学之北辰一刀流及浅利义明所传中西系小野派一刀流归纳为己用。这时铁舟才发现,将自己所悟得与传书等对照,却发现无法理解学得之组太刀。自身所学的组太刀与传书难道不相符?为此而苦恼的山冈铁舟于明治十八(1885)年三月(时铁舟五十岁)前往千叶县东金拜访了隐居此地的伊藤一刀斋之一刀流直传、小野家第九世小野业雄忠政。铁舟发现,业雄的组太刀不同于井上八郎清虎的北辰一刀流,也不同于浅利又七郎义明的中西派一刀流,却恰巧与铁舟自身所思的“无刀流”轨迹合一(参照明治二十三年作成《春风馆永续主意书》)。于是师从小野业雄学习“小野家传来之小野派一刀流”并正式取得“一刀流正传之秘奥”及免许皆传,同时接受小野业雄忠政赐予的一刀流正传世代相承的“凭证”——宝刀“瓶割”(高桥泥舟著《瓶割刀之由来》)。至江户时代起,由伊藤一刀斋景久创立,已经足足影响了整个日本剑道界好几个世纪的大流派“一刀流”的正传位至此由山冈高步铁舟继承。而融合北辰一刀流、中西系小野派一刀流、小野家传来之小野派一刀流三派之长的山冈铁舟在其后正式将自流派称为“一刀正传无刀流”。
铁舟的“一刀正传无刀流”剑境要义乃超越我敌相对念,驱除妄想得悟开以至道破(《剣と禅》)。在剑禅两道上皆达极至的山冈铁舟于明治十八年五月亲笔写下了《剑术之流名称做无刀流译书》一篇:
“所谓无刀者,除心外刀亦为虚无之事,三界唯一心也。因内外本来无一物之故,与敌人相对时,无谓敌前我后之妙应朕迹确流,是余称做无刀流之译。过现未之三际则皆至一切万物,何以言之心非通无?决其心后终无偏移者,活意无尽藏。其用,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神变自在天莫测也。当自得此处精髓者,倚天长剑亦得逼人之寒也。此所谓乃无敌可对之意也。当如金翅鸟王之宇宙,广而不可测也。其之妙应,愈出则愈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其日用事物上亦然也。活意自在不滞于物,要坐便坐,欲行则可行。若得语默动静一为根源,心刀之利用亦快矣。” ————山冈铁舟《剑术之流名称做无刀流译书》
一刀正传无刀流的极意记为“心外无刀”。在《无刀流剑术大意》一文中,铁舟更是清楚地阐明了其流剑术的三大要点:
一、无刀流剑术者,因晓胜负之争,需得炼胆澈心,自然之胜可得也。
二、事理之二事修行在事与技皆至理一致之场为妙处。
三、何谓无刀?心外无刀也。与敌相对时,不基于刀,而做心念之打。其修行乃刻苦工夫,譬若饮水需得冷暖自知,他之手借,自我之发明行。
一刀正传无刀流剑术的完成,标志了山冈铁舟剑禅修行道的圆满。心外无刀,妄念破除,将禅之极意——“空”之思想熔入其剑术之内。“剑禅一如”之理随之大乘。
所谓剑禅一如,源于新阴流兵法柳生氏及剑圣宫本武藏。昭和十五(1940)年的《结城令闻》中有《剑禅一如》一篇,其文如下:
“引宫本武藏之说,兵法之究竟极意称为‘万理一空’之事,可理解为极为明了。万理者,千万变化之道理也……(中略)……万理所对为一空也。一空者,佛家所云之无我也。无我乃是丢失私欲私利之心的悟性境地。即万理一空之事,以心为总大将,手足胴体皆为臣下郎党则千变万化亦为淀矣,失败亦不复存,得以完胜之功。若不得私欲私利之灭则心之悟性者难成。所云兵法之根本既为私利私欲之灭所生无我之悟也。此点,武蔵、沢庵、柳生宗矩主张相同。其三人皆乃同一无我境地之达人”————(结城令闻 昭和十五年)
早在江户初期,禅师泽庵宗彭在《不动智神妙录》中已经提出“无念无想”的意境。即“离妄念、妄想之执着,否定想、念之望起”。后由柳生宗矩将泽庵的佛学思想与剑道合二为一,得《兵法家传书》三篇(见注9)。首创“剑禅一如”之法。而与柳生宗矩同时期的剑圣宫本武藏同样在费其毕生心血所成的剑道名著《五轮书》描绘出了与“剑禅一如”同理之“空”的思想:“空有善无恶,智者有也,理者有也,道者有也,心者空也(《五轮书》 空之卷)”。
泽庵宗彭的“无念无想”、柳生宗矩的“剑禅一如”、宫本武藏的“空之思想”、山冈铁舟的“心外无刀”。说法虽然不一,然而从思想实质上看是其实一致的。无论是参悟佛法还是明晓世事之理,在没有悟得真正之道前,人或会觉得自己所学习的“道”才是真正的,正确的,是最好的。但是,若以平常心观之,以天地之理观之,其实已经因为个人的执迷之心和偏颇之见而远离了真正的道。以率直为根本,以真为道。才能认清真我,认清一切。以空为真道,方能悟得真道就是空。在真正的空明中,只有善德,却无恶念,有智能,有理,有道。心中却空无一物。
无论是柳生宗矩的“心之以空”、武藏的“万理一空”,或是铁舟的“心外无刀”,这些思想的根本,不用说都是引至佛家“空”的概念。若佛教经典《般若心经》中所言“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色者,乃是诸多物质存在的形态。而空,却不囊括于色中。这并非是说空不是物质存在的形态,而是指出空的实质实际上是另一类的色。从而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甚者,如其规定外延,肉体即为空,空亦是肉体。即,所谓之空,无论怎样之事物,与空断形皆为可视无形也,也就是不被所知的事物。总之,空是无形而不可知的东西。
空并非等同于无。一般以为,空虽有虚无之说,但亦含空虚之意;而无则是彻底的不存在。在这里,空更是上升为了一种新的意境。什么是空?知有所在,知无所存,这便是空。知其有无之空,空乃般若波罗密,以为最高的智能。若以为世间一般间,不懂之事物即可以为空。这,非是真实之空,而是心之迷惑。此间之空,与日常言语中“空”,空虚而无内容并非同一意义。这里的“空”,乃知之事,懂之事,此为空;是以他方,不知之事,未懂之事,亦可理为空。兵法之道中,武士所行之道,士之法也。不知应知之行,不为空。有人将迷惑而无法办达之事视为空,然而,这是真实的空吗?
不,这非是真实的空,而是虚伪、迷惑之空。宫本武藏曾将之与真实的空做假定比较,从而得出空的真意。因此,在空的立意上,很早便存有真假两种概念。
然而,使空存有真伪二之见解,亦只是权宜之技。空乃绝对的,自不会有二类立意。之所以在空里产生错觉始为迷惑之心生。武藏以为,若欲修得兵法道之正果,除需武艺觉醒之外,需每天时常毫不懈怠,去研“心意二心”,磨练“观见二眼”。如此,则武士之道行间黑暗与心中迷惑便若天转阴为晴,从而明了哪个才是真实的空。
这里所谓的“心意二心”,乃是心与意识“二之心”的作用。一般而言,心、意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解释为以心做本体,意为作用。但在这儿特别要注意的是心、意中的心。与其说这里心的作用是包括了意识·无意识,尚不如说,是心的作用为大,即指脱意识的心的作用。因此,在这里所叙说的“心”的语言,是描述的日常用语之心与脱意识之心的区别。就如“空”,日常用语的空与佛教用语中的空有很大区别一样。
武藏曾说:“不知真实之道,不依佛法、世法,则自以为己道正为善。然从心之直道,试与世间的大尺度合时,才会发现,其身受如此之心所纵,所见已然失真,背叛了真实的道。”即使佛教修业,或是世俗修行,不知真实之道,主观地深信自己是是正确,是好的。那样偏见和歪曲也是不避免的。这样的失真,便是违背了真实的道。
真实之道于心知,则可知根本,直道而行;真实之心于道,则兵法之修行广矣。这便是“空道、道空之见”。也是柳生宗矩新阴流兵法、宫本武藏二天一流山冈铁舟一刀正传无刀流神髓精华所在。
晚年的山冈铁舟养成了基本固定的生活习性,均是早晨五时起床,上午六时至九时到春风馆进行击剑指南,十二时到下午四时挥毫练笔,且每日晚间坚持参禅或是抄写经书。时常,到了晚些时候就会有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到来。这个时候铁舟常是一边练笔一边以轻的玩笑应对。这个时候,来访者总是受铁舟的英雄之灵气感染而使整个会面维持着一种良好的气氛,访问者直到二时三时方起身离开的事也不少见。而作为主人的山冈铁舟从无一次将到访者拒之门外的事例,可谓来者必会。即便对方只是个小毛孩子,铁舟也会将其请至榻榻米上谨慎认真地寒暄。
日常生活中的山冈铁舟,是位既豪放磊落又不缺乏细心之人,譬如彼次次写手纸(信)时必是先打草稿而后书写。纸书写完毕也是先将纸张叠整齐,全文通读一遍,在确认无误后才最终封筒的。
铁舟一生信仰佛理,与人为善。虽修行剑道却对杀生之事极度厌恶。即便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幕末年代里,有着一身出神入化剑术的铁舟也从未出剑杀人。
明治维新后,明治政府计划王政复古,于是“基于神武创业之始”而推行以祭政一致为目标,将神社与国家统合为意图的政治政策。为了清除传统的神佛习合的信仰形态,建立国家神道的体裁而在实施颁布了神佛分离令。史称“废佛毁釈”。而山冈铁舟这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利用自己的声望及与明治天皇的交情,对禅佛教的保护立下了赫赫功绩。明治十六(1883)年,四十八岁的山冈铁舟还在东京谷中建立起了普门山全生庵。
明治二十(1887)年五月,五十二岁的山冈铁舟受天皇特旨,根据其功勋被授予子爵,列入了华族行列。然而,就在铁舟受封后不久的一次身体检查中突然发现,从明治十九(1886)年春开始便愈觉加重的胃病,此时已经延化为不治之症——胃癌。
早在幕末动乱、炮烟弹雨中燃烧过青春,山冈铁舟多年的修行已达生死得脱(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盘之境地)之最高境界。自知命不久矣却丝毫不因身患绝症而烦恼,铁舟依旧是照常行事。每有客探病到,必亲在客厅迎接,会面后还要亲送客人至门口。无客打扰之时,便以挥毫打发时日。据传,在其去世前一晚,还在抄录佛经,并作歌一曲与前来探望的朋友谈笑风生。
明治二十一(1888)年起,山冈铁舟病情加剧,身体每况愈下。二月的纪元节是铁舟生平最后一次做参内之事。七月,铁舟病情极度恶化,自知死期将近的山冈铁舟仍不忘一生的追求,在七月八日召集了所有门人做了最后一次击剑指南。十七日的夜八时左右,从洗手间返回的铁舟嘟哝道:“今夜的疼痛稍微不对。”于是家人呼医生前来,然而诊断的结果却是胃穿孔并发急性腹膜炎,已是无药可治了。铁舟病危的消息传出,慰问之人纷纷来到其病床前。此时的山冈铁舟已是无法下床走动。然而,即便是躺在病床上,铁舟依然以对生死的豁达与来访的诸人开着玩笑。
七月十九日黎明,病榻上的山冈铁舟忽闻明乌之声,作“腹张りて 苦しき中に 明乌”的辞世之吟。然而,这个辞世吟却于铁舟逝世后,在其门人中引起了争议。最后众门人和议以为“先生的辞世无‘困苦’的言词存于其中,事实上却非通悠之事。那只好暂不公布了”。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在听闻此辞世后,大是钦佩,赞道:“到底是铁舟居士的遗偈,实乃杰作也。”而铁舟本人在临终前,为表教训后人之愿,写下了司马温公之句:“积金以遗子孙 子孙未必守;积书以遗子孙 子孙未必读;不如积阴徳于冥冥中”。
午前七时半,山冈铁舟沐浴洁身,夫人英知其意将早已准备妥当的白色和服为其换上。九时左右,山冈铁舟面向皇宫结跏趺坐,做入定前准备。夫人英与之相濡以沫半生,到底是不堪忍受,转到铁舟背后靠在右肩上,手脸啜泣。注意到这个的铁舟安静地回过头来,微笑着说:“到了这个时候,磨磨蹭蹭也是没必要了。”言罢再次朝向正面坐好。九时十五分,一代剑豪禅师山冈铁舟在安详中平静地瞑目大往生,享年五十三岁。仙逝之时铁舟仍然面带微笑,端然而结跏趺坐,吊唁者莫不疑其生死。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还有,铁舟夫人英,正好在铁舟去世十年后的同月同日过世,享年五十八岁。
参加山冈铁舟殡仪的导僧,包括了南隐禅师、円觉寺管长洪川禅师、妙心寺管长无学禅师、云门禅师、南天棒中原邓州禅师。出殡的时候根据明治天皇内意,送葬队伍在皇宫前停留了整整十分种,山冈铁舟得受赐天皇眼送。
大森曹玄在明治天皇百年之年——昭和四十三(1968)年出版的《山冈铁舟》一书之序中写道:“铁舟者,剑道、书道之名人,禅之大家也。谈其剑,山田次朗吉先生在其名著《日本剑道史》中记载,以为其是与榊原健吉同等级,以日本固有剑道之殿之名人而受后人尊敬。彼之逝,乃‘剑道世纪之终末’也。并感叹两名人去后,‘名副其实,剑道之叶愈见其多,击剑之盛行酷似碳火,道术破矣’,剑道的重振,与两先辈一世之努力密不可分。”
维新之世,处败军军势,然成就明治时代功绩者之名声而安详去世;为幕臣,却得天皇、南洲之真友谊,帝师称之;精剑·禅·书三道,虽非前无古人,亦是后无来者。
世间多剑豪,然少有可以侠誉。幕末剑客剑豪何其多,仅得铁舟一人可当此赞。何哉?
侠者,赤胆之心,所为皆以万民为先;维道义可弃生死而不顾。幕末诸剑侠,或言功在千秋剑道,若千叶周作现代之剑道变革、榊原健吉幕后之剑道振兴;又或仗剑天下,欲以一己之技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新撰组、天诛组诸人莫不如此。然前者等若隐者在世,下天之大,唯一剑尔。虽可谓有功于剑道,却无为于世人;后之众,剑法出神,誓死捍卫理想,其忠义可颂,惜其拼搏所护之理,仅乃明治或幕府之一也,非是整之天下人,更甚因一己之私念,血流河山,尸横遍野。如此思之小者,自不得侠之美谈。独说山冈铁舟,乱世中却以民为先,舍命赴辕门一呼,心之所向非为庆喜幕府,只因江户城中百万生灵。战后肩扛旧幕万般唾骂,无所惧而任明治之臣,就任静冈则静冈复兴,近天皇则成名君万世之彰。铁舟赤胆忠义,不恋声誉、钱财,不贪享受,一心为国之长久强盛。名望盛却平和待人,不分贵贱;剑术达无意以技伤生,终其一生未杀一人;重情谊,铭师恩,好于学,轻生死,其功在社稷,其名传千古,是以可当侠之美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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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4-10-26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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