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1),生员也;与胥史为缘(2),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知,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
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3),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的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4),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
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托遍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
太阿之柄而颠倒之(5),皆此之繇也(6)。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
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文、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7),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之场屋之中(8);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9),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这篇文章选自《
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一。《生员论》共三篇,这是中篇。生员,因
唐代国学及州县学都规定学生的员额,故称生员。明、清时,凡经过省内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都称为“生员”。这篇文章尖锐地揭发了生员的弊害,提出“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百姓之困苏、门户之习除、用世之材出”,其矛头对准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科举制度。其指责时弊,切实有力。关于废除生员后取士的方法,作者在下篇中作了回答。他主张废除的是以时文取士所产生的生员,则矛头也对准了
八股文。他主张兼用辟举之法,其法虽也弊害百出,但由于时代局限,作者也不可能有根本上改变这种弊端的好办法。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字忠清,自署蒋山佣,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出身江南大族,少年时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与同乡
归庄友善,共同参加复社活动,有“归奇顾怪”之称。清兵南下,他追随昆山令杨永言等举兵抵抗,失败后,友人
吴其沆被杀,顾炎武与归庄得以逃脱。后来遍游南北各省,结纳各地爱国志士,考察山川形势,图谋匡复明朝。多次险遭陷害,并曾被捕入狱,得友人营救,才得出狱。他也多次拒绝与清朝合作,愿以身殉国。晚年卜居陕西华阴,死于曲沃。
顾炎武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启蒙思想家,爱国学者。他在经学、音韵、史地、文学等诸多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被推为
乾嘉学派的开山祖师。其著作极丰,著名的有《
天下郡国利病书》、《
肇域志》、《
音学五书》、《
韵补正》、《
日知录》、《
顾亭林诗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