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泪缘》是
清代子弟书作家
韩小窗创作的子弟书作品。子弟书也叫
清音子弟书,是
清代的一种
曲艺形式,曾盛行于北京,沈阳等地。《露泪缘》这部作品现在以
京韵大鼓形式保存下来。
曲词内容
露泪缘
根据《中国传统鼓词精汇》(刘英男顾问,陈新主编,华艺出版社,2004年)整理。原书中没有每回前的标题,该标题根据网上的文本添加。
第一回 凤谋
【诗篇】
孟春岁转艳阳天,
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胜迎人日,
火树星桥庆上元。
访名园草木回春色,
赏花灯人月庆双圆。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
不向那金谷繁华结热缘。
薄命红颜林黛玉,她本是绛珠仙草降临凡。
生在那灵河岸上无人管,多亏了神瑛侍者用心专。
每日把甘露琼浆亲灌溉,才能够修炼成形做女仙。
只因为侍者深恩未图报,心儿中耿耿难忘这段缘。
恰遇着神瑛侍者该出世,托生在贾府做了儿男。
绛珠仙女尘心动,早来到警幻仙宫法座前。
说我受了侍者洪恩天样重,愿托生美女去填还。
要将我常流不断的痴心泪,补报他甘露滋培几万年。
托生在林府作了小姐,和宝玉中表姻亲骨肉连。
从小儿椿萱早丧无倚靠,寄居在母舅家中倒也相安。
贾母心疼外孙女,爱惜如珍在掌上悬。
叫他和表兄宝玉同居住,他两个寸步儿不离在一处玩。
后来来了宝钗薛氏诸姊妹,再添上史湘云与邢岫烟。
连本家迎春姊妹人三个,又有那李纹李绮随着李纨。
自从宝玉搬到花园住,众人各占了一所好庭轩。
苍天有意怜才女,把一群国色天姿都聚在大观园。
兴起了海棠诗社轮流会,美景良辰乐事全。
这宝玉女孩儿队里偏和气,就是那婢子丛中也耐烦。
虽然和众人情意好,和黛玉相亲相敬更相怜。
但只是天生左性终难改,一会儿多情一会儿难缠。
那黛玉性又孤高面又冷,心又多疑话又尖。
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渐渐的形容瘦损病恹恹。
宝玉为失了通灵玉,自言自语像是疯癫。
贾母又把他搬到上房去,要替他冲喜除灾把姻事完。
想黛玉虽然有才又有貌,只怕他福分轻微身子单。
不及宝钗行事好,向姨妈当面求亲礼数全。
选定了良辰并吉日,佳期不远就在眼前。
花氏袭人是宝玉的妾,心地明白见事儿宽。
见宝玉定下这亲事,老大的担惊心里为难。
没奈何才向王氏夫人禀,说求太太恕我狂愚才敢进言。
太太看宝玉到底和谁好,薛姑娘林姑娘谁和他更有缘。
夫人笑说,我哪里知道,袭人说事到如今也不敢瞒。
他与林姑娘不是寻常好,两个人合意同心这几年。
口里不说心里都有,是二爷拿定的姻缘并蒂莲。
我是他贴身服侍的家生女,有什么参不透的巧机关。
恐怕他事不随心添了病,天大的干系叫我怎么担。
王夫人当下也没主意,回明了贾母更心烦。
忙请了当家凤姐来商议,到底是她巧变灵机不费难。
定下了一条换斗移星计,趁宝玉病体痴迷正好瞒。
此时只说是娶黛玉,到临时盖头遮住美红颜。
照常拜堂与合卺,还要借林妹妹的丫鬟是紫鹃。
用她把新人搀扶定,宝玉认得是她屋里的大丫鬟。
只要一时将他哄过,扶入罗帏两团圆。
从不见销金帐里变了卦,鸳鸯枕上又起波澜。
况薛妹姿容不在林妹下,他两个向来情意也缠绵。
他再要往死里追求这件事,只说是老爷定下的姻亲谁敢拦。
看来只有这一着稳,包管你好事圆成不会翻。
贾母点头说是很好,凤丫头诡计可瞒天。
就依他方法儿办了去,但只是不可泄漏这机关。
快吩咐各房侍女丫鬟辈,叫他们把薛字儿休提要谨言。
第二回 傻泄
【诗篇】
仲春冰化水生波,
节届花朝天气和。
轻暖轻寒时序好,
乍晴乍雨赏心多。
杏花村里寻芳酒,
好鸟枝头送雅歌。
怪只怪青青柳条儿偏多事,
无端的泄漏春光可奈何。
林黛玉痴心妄想成连理,风闻的话语不甚明白。
不好在人前明打听,只落得腹中辗转暗掂掇。
想我与宝玉同居这几载,相待的情儿也不薄。
任凭我冷言冷语全不恼,我越挑刺他越柔和。
必是前生种下的良缘分,这段姻缘定是无挪。
但不知舅舅舅母肯不肯,老祖宗心下更如何。
既是疼他的心太盛,自然要碰着他心儿叫他快活。
左思右想拿不定,万转千回怎捉摸。
倒不如访寻姊妹闲谈叙,还可以解散幽怀驱睡魔。
独自一个出了潇湘馆,小脚儿步步行来莲瓣托。
转过了沁芳亭又到了红香圃,忽听得哭声隐隐在山坡。
遥望见一个女孩儿在坡上坐,嚎啕痛哭泪雨儿滂沱。
走进跟前仔细看,面貌形容仿佛认得。
为着何事在此哭叫,就里情由叫我摸不着。
忙问道,丫头你哭到底因何事,有什么委屈你对着我说。
莫不是主子生气要责罚你,莫不是大丫头们把你折磨。
那丫头傻头傻脑全不理,说人家委屈你怎么晓得。
林黛玉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说快快明言我替你撕罗。
傻大姐这才举目抬头看,认得是林家姑娘才住了数落。
说姑娘呀,你说叫人气不气,这样儿冤枉怎么忍得。
黛玉着急说,你直说罢,不必唠叨又转弯抹角。
大姐说,方才我是无心话,和那些姐姐们唠闲嗑。
我姐姐不犯就打我,巴掌抡圆在脸上搁。
打得我火星直爆金花滚,到如今还是嘴巴子上生疼不敢摸。
黛玉说,你这丫头真是傻,到底是为甚事情总不明白。
还只管冬瓜茄子胡拉扯,呕的我心烦谁和你耐磨。
大姐说,方才也不为别的事,为的是二爷亲事起风波。
黛玉闻言吓了一怔,连忙问二爷的亲事怎么着。
大姐说,我说薛大姑娘常叫惯,过了门再叫姑娘使不得。
我姐姐听见了就打我,还骂我多嘴浑嚼舌。
傻大姐言词还未了,把一个林黛玉登时着了魔。
又问道,此事你听见是谁讲,多咱的日子谁是媒婆?
大姐说老太太自去求亲事,亲上作亲何用媒妁?
看定了出月初三一准娶,前日个过礼行茶还有大果盒。
收拾的洞房真好看,画阁天宫景致多。
我前日跟了他们去逛逛,见了个世面心里快活。
到那时我带姑娘去瞧热闹,听得说还有南来的小伴婆。
但只是哪个爷们不娶媳妇,哪个姑娘不出阁。
忽喇巴儿的不许人提一句,弄鬼装神不知为什么。
林黛玉听得一句怔一句,霎时间魄散魂飞气要脱。
闷沉沉闭口无言咕嘟了嘴,扑腾腾心中乱跳颤哆嗦。
直钩钩两眼无光天地暗,闹烘烘两耳生风打旋磨。
恶狠狠满腔怨气高千丈,软脱脱一捻身躯往下矬。
恰便似一声霹雳真魂丧,恰像是万箭攒心把肉割。
一天好事成了画饼,几载幽情付与南柯。
同林的鸟儿被风吹散,比目的鱼儿叫浪打脱。
傻大姐全没有个眼色观风势,他还要絮絮叨叨把委曲说。
黛玉哪里还听见他说话,一转香躯把莲步儿挪。
第三回 痴对
【诗篇】
季春和煦正良时,
万卉芬芳斗艳奇。
溱洧采兰传郑女,
山阴修禊羡羲之。
神女生涯原是梦,
情人爱幕总成痴。
桃花流水依然在,
倒只怕刘阮重来路已迷。
林黛玉无心中听见焦心的话,万种的柔肠也没处提。
一心只要寻宝玉,也不觉自己是病身躯。
莲步如飞走的更快,哪里管苍苔滑倒路高低。
恰遇着紫鹃正把姑娘找,遥见他只身独自苦奔驰。
体态形容真诧异,神色张惶行步急。
往常间轻盈弱体娇无力,还要我搀扶才把莲步儿移。
此时要往何方去,这样张惶委实奇。
忙唤道,姑娘站住,我来了,慢慢走,仔细提防地下泥。
这黛玉一点真魂离了窍,任凭他叫唤总不知。
一直扑到上房去,紫鹃姐连忙赶上喘吁吁。
说姑娘呀,什么事情这等要紧,也不怕劳碌了身子又生疾。
谁知他不见不闻如同木偶,全然不理走进了门闾。
正逢贾母睡晌觉,两廊下一群小丫头们都是顽皮。
站起低声说,姑娘来了,老太太方才躺下没多时。
林黛玉那有心情问闲事,直奔到宝玉的房屋进了卧室。
此时宝玉将才睡起,花袭人在旁边伺候把玉手携。
见黛玉猛然掀帘进房内,神情恍惚不似平时。
忙让道,姑娘请进房里坐,二爷方才正把你提。
紫鹃在背后忙摆手,花袭人心中辗转费寻思。
不知道这般做作何缘故,又不便明言细问虚实。
见黛玉默默无言坐在椅上,眼瞧着宝玉气长吁。
只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宝玉说为的是林姑娘谁不知。
这一个无精打采只发愣,那一个似醉如痴笑嘻嘻。
对坐了半日默无一语,恰好似木雕泥塑两神祇。
惊坏了旁边双侍女,两个人摸头不着暗着急。
再若是停留半刻不走散,还怕他说出不好听的乱言词。
袭人说今日外边天气冷,我看你姑娘身上未添衣。
倘若是受了风寒添病症,少不得服药又延医。
妹妹你不如服侍她回房去,也让他养养精神好好地将息。
要不是我就和你同送去,怕二爷时常呼唤不敢轻离。
紫鹃姐点头会意说很是,从早至今何曾进饮食。
姑娘呀,咱们俩回去罢,这时候你也该午睡养神思。
这黛玉目不转睛看宝玉,也不寒温也不告辞。
那宝玉也不相留也不相送,直成了一对痴人共着迷。
出了门姑娘在前丫鬟在后,脚不点地尚嫌迟。
一直赶到潇湘馆,紫鹃说够了也有到家时。
一句话提醒了林黛玉,真魂归舍定了神思。
一跤跌在台阶上,“哇”的一声口吐鲜红血染墀。
粉脸焦黄没了人色,柳腰歪倒软了四肢。
神志儿昏昏闭了双目,游气儿刚刚剩下了一丝。
紫鹃慌道,这是怎样了,我那般苦劝总不依。
必要到这步田地方才罢,想必是使尽了精神血气虚。
伸双手要把玉体搀扶起,怎奈我骨软筋酥力不支。
最兼她软瘫热化全不动,手指着心头一步儿也难移。
忙唤了雪雁同来搀扶定,慢慢的轻挪进了内室。
掀开了锦被放好了绣枕,牙床上睡倒了病西施。
则见他无语低头惟落泪,精神怯弱费支持。
叫着她不应问着她不理,又像明白又像是痴。
紫鹃说人参煎好接接气,雪雁说粥儿熬香醒醒脾。
黛玉摇头说全不用,从今后服药煎参总莫提。
第四回 神伤
【诗篇】
孟夏园林草木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佛诞繁华香火盛,
名国富贵牡丹芳。
梅雨怕沾新绣袜,
就只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玉楼人对景伤情暗断肠。
黛玉回到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
药儿也不服参儿也不用,饭儿不进粥儿也不尝。
白日里神魂颠倒偏思睡,到晚来彻夜无眠恨漏长。
有时节五内如焚浑身热,有时节冷汗粘襟又怕凉。
瘦的个柳腰儿无一把,病的个杏脸儿更焦黄。
咳嗽不断莺声儿哑,娇喘难停粉鼻儿张。
樱唇儿绽裂成了白纸,泪珠儿干枯塌了眼眶。
孽病儿哪堪连日的害,怯身儿怎禁不时的伤。
自知道病身儿支不住,小命儿活在人间也不久长。
才离襁褓就遭不幸,椿萱见背弃了高堂。
既无兄弟又无姊妹,只剩下一个孤鬼儿受凄凉。
可怜我不出闺门一弱女,奔走了多少天涯道路长。
到京中舅舅家中留住下,常言道,受恩深处便为乡。
虽然是骨肉至亲身有靠,究竟是寄人篱下气难扬。
老太太虽然疼爱我,细微曲折怎得周详。
况老人家精神短少儿孙众,那里敢侍宠撒娇像自己的娘。
舅舅舅母不管事,宾客相待也只平常。
凤姐诸事想得到,也只是碍不过脸儿外面儿光。
大嫂子为人正直无偏向,改不了好好先生道学腔。
园中姊妹虽相好,怕的是人多口杂惹饥荒。
丫头婆子更难打交道,饶是那样的谦和还说是狂。
自忖身份才免人轻贱,使碎心机才保得安康。
终日里随班唱喏胡厮混,还不知落叶归根是哪厢。
这叫作在人檐下随人便,只落得自己酸甜自己尝。
更有那表兄宝玉常亲近,他和我自小儿同居在一房。
耳鬓厮磨不离寸步,如影随形总是一双。
虽是他性情偏僻拿不定,那些个软款温柔尽在行。
世间哪里寻这样风流种,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我和他年庚相仿大我一岁,就是评才论貌也相当。
口里口外不曾说被,暗中会意各自参详。
他也曾借古言今把衷肠露,我也曾参悟机锋把哑迷藏。
我几番变脸生嗔拿话堵,他还是悦色和容总照常。
我因是一点芳心注定他身上,满拟着地久共天长。
谁想他魔病迷心失了本性,事到临头没了主张。
听了那傻大姐一番话,分明是一团火热化做冰凉。
可怜我几载幽情成逝水,一场痴梦付黄粱。
欲待要和他亲质证,女孩家最重的廉耻与纲常。
况他那疯魔病体痴呆样。哪能辨皂白共青黄。
事已至此不能回挽,倒惹得旁人话短长。
宝姐姐素日空说和我好,谁知是催命鬼又是恶魔王。
她如今鸳鸯夜入销金帐,我如今孤雁秋风冷夕阳。
她如今名花并蒂栽瑶圃,我如今嫩蕊含苞萎道旁。
她如今鱼水和同联比目,我如今珠泣鲛绡泪万行。
她如今穿花蛱蝶随风舞,我如今绕砌虫吟怕夜长。
难为她自负贤良夸德行,生生的占了我好鸾凰。
有何面目重相见,命不如人还逞什么强。
罢罢罢,我也不必胡埋怨,纵让她庸庸福厚才配才郎。
细想奴家惟有一死,填完了前生孽债也该当。
林黛玉无眠一夜思量遍,似这般万绪千条怎不断肠。
第五回 焚稿
【诗篇】
仲夏熏风入舜琴,
女儿节气是良辰。
忘忧萱草宜男佩,
如火榴花照眼新。
青青艾叶悬朱户,
袅袅灵符插鬓云。
汨罗江屈原冤魂凭谁吊,
空留下天问离骚与后人。
黛玉病体看看重,紫鹃服侍甚殷勤。
也明知心病须将心药治,又不敢明言叫他动嗔。
一旁侍立低声儿劝,说姑娘呵,自从得病到而今。
精神渐短身躯渐瘦,这些时水米何曾到嘴唇。
愁眉泪眼哭不够,就是那铁石为人怎样禁。
你不信自拿镜子照照看,模样儿竟比当初另是个人。
又不知病根儿从何处起,断不是暑湿风寒外面侵。
自家的心事谁知道,问着你半句全无只是出神。
黛玉说,我并没有关心事,多应是年月逢灾恶煞临。
日深一日哪里还望好,听天由命捱过光阴。
活在世间也无趣味,倒不如眼中不见耳无闻。
紫鹃说,姑娘说得什么话,你别要信口开河怄死人。
老祖宗何等疼爱你,看你如同掌上珍。
若是有一差两错意外的事,却叫她白发高堂怎样禁。
一家哥嫂和姊妹,哪个不为你张罗费尽心。
更是那二爷宝玉着急得很,每日个请安问好不离门。
黛玉她听见提宝玉,由不得兜上心来把脸一沉。
说这些人儿都不必提起,谁是我知疼着热的亲。
紫鹃说,姑娘不可太执性,自己的身子值千金。
况且林门又无后,留下你还是血脉相连嫡派人。
万事皆轻一身为重,姑娘呵,你原是读书识字人。
黛玉说,你再休提起书和字,这件东西最误人。
念了书就生出魔障,认了字便惹动情根。
古人说穷乃工诗原不错,又道是书能解闷未必真。
悔当初不该从师学句读,念什么唐诗讲什么汉文。
诗与书竟作了闺中伴,笔和墨都成了骨肉亲。
又谁知高才不遇怜才客,诗魔反被病魔侵。
倒不如一丁不识的庸庸女,她偏要凤冠霞帔做夫人。
细思量总是不学的好,文章误我我误青春。
既不能玉堂金马登高第,又不曾流水高山遇赏音。
女孩儿笔迹怎教男儿见,倒没的惹得旁人启笑唇。
不如将他销毁尽,把一片刻骨镂心化作尘。
一卷诗稿在书案上,教紫鹃取来在枕边存。
勉强扎挣将身坐起,细细的翻开墨迹新。
一篇篇锦心绣口留香气,一字字怨柳愁花渍泪痕。
这是我一生心血结成字,对了这墨点乌丝怎不断魂。
曾记得柳絮填词夸俊逸,曾记得海棠起社斗清新。
曾记得凹晶馆内题明月,曾记得栊翠庵中谱素琴。
曾记得怡红院里行新令,曾记得秋爽斋头论旧文。
曾记得持螯把酒把重阳赋,曾记得吊古攀今将五美吟。
到如今奴身不久归黄土,它也该一律化灰尘。
又叫紫鹃将诗帕取,见了帕如见了当初赠帕人。
想这帕乃是宝玉随身带,暗与我珍重题诗暗写心。
无穷心事都在二十八个字,围着字点点斑斑是泪痕。
这如今绫帕依然人心变,回思旧梦竟是浮云。
命紫鹃火炉之内多添炭,把诗帕诗篇一总焚。
紫鹃着急说可惜了,黛玉说痴丫头哪里知我心。
我将这聪明依旧还天地,烦恼回头认本真。
香奁艳句消除尽,不留下怨种愁根误后人。
第六回 误喜
【诗篇】
季夏炎威大火流,
北窗高卧傲王侯。
凉亭水阁红尘远,
沉李浮瓜暑气收。
花影慢移清昼永,
棋声惊醒梦魂幽。
爱莲花高清雅韵同君子,
误认作连理双扶效并头。
宝玉只说是娶黛玉,暗中欢喜解了忧愁。
精神踊跃身子儿健,心气清明傻气儿收。
疯魔病症好去了一半,数着日子儿盼河洲。
想我这木石婚姻今已定,再休提金玉联姻赋好逑。
林妹妹不是凡间种,她是那绛阙珠宫第一流。
看了她眉锁春山藏秀气,正配我细染霜毫用意钩。
看了她眼横秋水无尘垢,正配我青眼相看格外留。
看了她宜嗔宜喜多情态,正配我惜玉怜香绕指柔。
看了她文成珠玉缤纷落,正配我笔走龙蛇富唱酬。
我为她心事都凭诗帕赠,她为我泪珠常傍枕函流。
我为她似淡还浓不露意,她为我欲言又止半含羞。
我为她温家玉镜留为聘,她为我韩寿闲香不许偷。
我为她未把琴心通卓女,她为我肯将箫韵引秦楼。
这如今阿娇已向金屋贮,不亚如新得佳人字莫愁。
人间乐事无双美,往日相思一笔勾。
这宝玉少年公子呆情性,哪知道换日偷天的巧计谋。
那一日凤姐进房来问病,要探探口气试试他心头。
说,连日病体可曾大愈,好打起精神配凤俦。
宝玉说,托庇连朝身上好,谢嫂嫂时常记挂替担忧。
凤姐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怪不得笑逐颜开乐不休。
把林妹妹娶来好不好?宝玉说穷秀才谁不思量做状头。
但是她怎么连日不见面,我要和她当面诉情由。
也叫她心生欢喜除了病,她知道指日佳期定解愁。
凤姐说二爷的话儿真好笑,到底你傻气呆情尚未收。
谁家新妇肯见新郎面,难道她贵体千金不害羞?
宝玉笑说我真是傻,总因为话在心头就不自由。
凤姐说,老爷要替你完亲事,又怕你疯魔未退病根留。
宝玉回说无妨碍,这几日心地宽舒少怨尤。
一个心已交给林妹妹,要等她拿来还我便把心收。
凤姐闻言忍不住笑,说等你林妹妹来时好和她求。
迎亲过门就在明早,你还是这等糊涂信口儿诌。
我有一言相嘱咐,到那时乖乖儿的少要闹魔头。
老太太年高老爷的事碎,莫叫他喜里又添忧。
宝玉回言说我知道,听凭你嘱咐我怎敢拗。
凤姐回身去见贾母,说这事儿绕手又挠头。
看他病体虽然痊可,只提起林字儿就像蜜里油。
有说有笑一团高兴,进来出去好像个活猴。
虽然暂时将他哄过,只恐怕当场要露楦头。
打破了灯虎儿如何是好,兀的不是一天好事变成愁。
贾母说千思万算设好计,全仗你应变随机使智谋。
凤姐说,老祖宗且自宽心罢,到临时鹊巢里面暗藏鸠。
凭着我这张说地谈天的口,管叫他天孙织女会牵牛。
到次日正是吉日良辰候,这宝玉衣冠齐楚逞风流。
天未明时就盼花轿,望眼巴巴问不休。
凤姐说娶亲原要时辰好,选定的红鸾天喜照秦楼。
昨日的言词须谨记,做儿孙孝顺当先是第一筹。
人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随缘随分莫要追求。
多生欢喜少生烦恼,且落得自占便宜缓白头。
这凤姐话中有话藏深意,那宝玉听不出来只有点头。
凤姐叫林家的速到潇湘馆,唤紫鹃快来听令莫要迟留。
第七回 鹃啼
【诗篇】
孟秋冷露透罗帏,
雨过天凉暑气微。
七夕年年牛女会,
穿针乞巧满香闺。
海棠花溅佳人泪,
万木秋生楚客悲。
最伤心是杜鹃枝上三更月,
听了那一派啼声怎不皱眉。
紫鹃原是贾母随身婢,心肠儿向热有能为。
后拨与黛无房中听使用,主仆俩事事同心处处随。
自从黛玉身染病,留神仔细在暗中窥。
参透她心事为的是宝玉,满望着京兆挥毫代画眉。
自那日春光泄漏回家后,细看她形容景象竟全非。
病势儿过了一日深一日,弱体儿哭了一回软一回。
又不敢明言只好暗想,常把那保身养病的善言规。
要把这光景禀知贾母,偏遇着那边有事不敢回。
那一边为着宝玉娶亲事,人人都往热灶上煨。
哪有工夫来到潇湘馆,要一个人影儿全无冷翠帷。
回想到当日姑娘身子好,姐姐长妹妹短叫得不知谁是谁。
到如今一病看看人待死,鹁鸽儿只拣着旺处飞。
可见那面子情儿都是假,好叫我怒气填胸泪暗垂。
若提起二爷宝玉更可恨,素常的日子瞒得过谁。
我当初不过错说了一句话,就惹得覆地翻天闹了个黑。
这如今生巴巴的变了卦,竟公然负意忘情把心性亏。
到那时更有何颜来见我,我看你怎生翠绕与珠围。
紫鹃正自心伤感,林黛玉一阵的昏迷势更危。
慌得个紫鹃没了主意,这时候夜静更深教我去告诉谁。
猛想起李纨为人好,大奶奶心地公平没是非。
况孀居定然不到新房去,叫小丫鬟稻香前去请一回。
这李纨慌张张跑到潇湘馆,见黛玉低声相唤用手轻推。
她已是人事不知昏过去,这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堆。
正哭之时林家来到,唤一声紫鹃姐姐少伤悲。
二奶奶差我来叫你,新人将到你相陪。
这紫鹃又是伤心又是气,哪里还有好话儿回。
说二奶奶这又是何苦,也不想想病人已是到垂危。
还只管赶尽杀绝往死里挤,一味的强梁霸道显你施为。
我也摸量着这里难久住,只是她气还未断就来催。
且等她事情出了再搬出去,那时节分散存留任指挥。
况那边不少人侍候,能干的聪明的一大堆。
巴巴儿指名来叫我,我知道什么是合卺杯。
我若是忍心害理抛了她去,你叫她洗面穿衣却靠谁。
实说罢,今朝断不肯离此地,就把我粉身碎骨也不皱眉。
我一辈子不会浮上水,锦上添花从不肯为。
别处的繁华富贵由它去,我情愿守这冷香闺。
想那边高高兴兴人人乐,夹上这不吉利的人儿也难奉陪。
再要相逼破着一死,正好同姑娘一处归。
姑娘呵,你生来命中真个的苦,到这时节还把命来追。
这紫鹃瞅着黛玉把肝肠断,就是那铁石人闻心也悲。
林家说,上命差遣不得已,姑娘的言语叫我怎敢回。
那李纨用手指着叫林家看,说,你瞧瞧这般光景也太难为。
这里除了她还有谁可靠,也怪不得心里着急万事灰。
我看她两个竟像亲姊妹,说什么主仆名分有尊卑。
难为她赤胆忠心单为主,让她把大事完成把心愿遂。
这才是岁寒方知松柏茂,隆冬始显傲霜梅。
正气真堪羞粉黛,忠诚真可愧须眉。
我有这方法儿两全其美,何不把雪雁替她走一回。
林家说,这事奴才担不起,大奶奶吩咐又怎敢违。
我先带了雪雁去,二奶奶跟前将此情由细细回。
第八回 婚诧
【诗篇】
中秋十五月轮高,
月下人圆乐更饶。
金茎玉露空中落,
桂子天香云外飘。
嫖娥应悔偷灵药,
弄玉低吹引凤箫。
怕只怕龙钟月老将人误,
两下里错系红丝惹恨苗。
林家的把雪雁带来见凤姐,少不得将潇湘光景又重描。
说林姑娘已到病势垂危候,大奶奶说那里无人把夜熬。
紫鹃姐难以分身来此地,只好叫雪雁前来替一遭。
凤姐说到底不如紫鹃好,也罢了今日权将她代庖。
吩咐了些搀扶新人小心的话,雪雁答应偷把洞房瞧。
则见那珠络银灯光色灿,香焚宝鼎篆烟飘。
五彩悬门多喜气,红毡铺地一条条。
傧相插花披红锦,乐工击鼓奏笙箫。
真个是富贵人家新气象,专等那织女天孙渡鹊桥。
进房来留神看宝玉,但见他无边喜色上眉梢。
面容儿红润精神儿爽,笑语儿香甜意气儿豪。
暗想他和我姑娘何等好,怎么就得了新人忘旧交。
痴心女子负心汉,古语原来不爽分毫。
不多一时花轿到,鼓乐喧阗人语嘁嘈。
伺候的女人将轿帘掀起,雪雁儿手扶新人缓步毡条。
先拜天地后拜祖,喜得个老太太乐滔滔。
公婆跟前行了大礼,新人交拜把琴瑟调。
这宝玉偷眼忙把新娘看,偏碍着盖头罩定美人娇。
见旁边搀扶的丫头是雪雁,心内踌躇不住拿眼瞧。
说为何不见紫鹃姐,那是她心腹的人儿漆共胶。
平时不肯离一步,因何回避在今朝。
莫不是为她原是吾家婢,莫不是属相逢冲不许瞧。
行礼已毕扶入绣户,少不了是坐帐交杯把俗套学。
宝玉说,妹妹身子可曾大愈,只怕今朝行礼又烦劳。
待我把盖头与你轻揭去,也省了气闷热难熬。
众人闻言吓了一跳,风姐说暂且消停莫要心焦。
宝玉性急哪里忍得住,连忙的揭起红罗看阿娇。
呀,好奇怪不是林家妹妹同罗帐,分明是薛家姐姐在蓝桥。
猛然见了这一惊不小,说林妹妹呢,怎么找不着。
凤姐说老爷还在外间坐,莫要胡说把气淘。
这宝玉惊疑不定没了主意,把袭人拉到里室问根苗。
说床上坐的是谁你告诉我,袭人笑说你也太唠叨。
成日家耳鬓厮磨天天见面,为什么今日不认这丰标。
宝姑娘呵,二奶奶呵,总是她人一个,你不信再去移灯仔细瞧。
宝玉说原说娶的是林妹妹,为什么凭空掉了包。
袭人说老爷的主意谁敢拗,嫌林姑娘命短又福薄。
不如宝姑娘福分大,两姨兄妹做了凤鸾交。
宝玉闻言惊破了胆,便恰似一声霹雳震云霄。
登时面上变了颜色,怒气冲天有万丈高。
果然又犯了疯狂病,乱语胡言信口儿嘲。
一声声要到潇湘馆,一心心要将林妹妹瞧。
又说是我病为她她为我,俺两个性命相连在这遭。
这事儿若是她知道,又不知怎样哭嚎啕。
妹妹呵,想来总是我误你,任凭你咒骂怎能逃。
倒不如叫我和她见一面,辩明心迹两下里开交。
又说我也不久于人世,一点真魂早已消。
不如把我也送到那边去,同病相怜也好诉心苗。
就是你们照看服侍也容易,到将来一双枯骨同葬荒郊。
这是我倾心吐胆的真实话,你们要把我的遗言谨记牢。
他这里洞房花烛生奇变,不料那潇湘馆内魂魄儿飘摇。
第九回 诀婢
【诗篇】
季秋霜重雁声哀,
菊绽东篱积雅怀。
满城风雨重阳近,
一种幽香小圃栽。
不是渊明偏爱此,
也只为此花开后少花开。
到夜来几枝疏影横窗上,
恍疑是环佩魂归月下来。
潇湘馆病倒了林黛玉,门儿寂静掩苍苔。
贾母在那边料理迎亲事,各样张罗撂不开。
这一日闻她病势垂危后,亲来看视外孙女孩。
只见她气息恹恹身不动,说一病缘何就这样衰。
这黛玉杏眼微睁定了一会,勉强支持略把头抬。
低声说,老太太你可白疼了我,我死后千万休将我挂怀。
两句话未曾说完气又噎住,心儿中万语千言只是说不上来。
贾母说,儿呀,你好好养着罢,人生谁没有病和灾。
老人家痛极伤心忍不住,扑簌簌泪滚珍珠落满腮。
教众人好劝歹劝才回房去,吩咐把后事快安排。
姊妹们搭伙儿都来看望,那黛玉眼也不睁口也不开。
直等到更深夜静人都散,才向那紫鹃姐姐诉情怀。
说你我相依这几载,同心合意两无猜。
自从我得了冤孽病,时时相守更不离开。
难为你知轻识重得人意,难为你软语柔情解闷怀。
难为你体饥问饱随手儿转,难为你早起迟眠耐着性儿捱。
眼皮儿终夜何曾对,眉头儿终朝展不开。
万种温存千般体贴,就是那骨肉亲人也赶不上来。
不幸今朝和你分手,我死后你也不必太悲哀。
想人生离合悲欢都是数,各奔前程各自宽怀。
只要你安身立命得好处,我在那九泉之下也笑颜开。
从今后一冲的性儿休要使,心儿要细嘴头儿还要乖。
也不知将来派到何房去,只怕别的姑娘你服侍不上来。
黛玉说到伤心处,紫鹃珠泪滚香腮。
说姑娘何等恩待我,尽心伺候也应该。
你若是身子有些好和歹,叫我这一腔热血向谁筛。
天地深恩不能答报,就是那结草衔环也不称心怀。
我劝你把闲闷闲愁都搁起,安心调养少悲哀。
万一苍天可怜见,岂不是月落重升花再开。
再和你手摩鸾镜调香粉,再和你代挽盘龙整玉钗。
再和你寻花小径持纨扇,再和你并坐纱窗刺绣鞋。
再和你添香侍立观书画,再和你步月随行踏翠苔。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寒夜挑灯斗骨牌。
那才是奴的真造化,我情愿终身修佛许长斋。
若叫我重新伺候他人去,别说是羞脸难抬就是心上也下不来。
黛玉说痴丫头你休妄想,你看看我这副孽形骸。
还有一言相嘱咐,我本是江南籍贯住在秦淮。
将来还送我南边去,把我这几根枯骨向故乡埋。
紫鹃说是奴谨记,断不叫你环佩空归冷夜台。
但只是姑娘的心事奴知道,总为这一事关心起祸胎。
宝二爷何等相亲近,也指望配合双双把鸾凤谐。
休听旁人闲言语,这个长那个短混编排。
黛玉摇头说哪里的话,紫鹃说,这又何妨我还看不出来。
黛玉正然还要讲话,一阵昏迷痰往上塞。
喉中哽噎说好宝玉,三个字之外就听不明白。
香魂艳魄飘然去,这时候正是宝玉娶宝钗。
一边拜堂一边断气,一处热闹一处悲哀。
这壁厢愁云怨雨遮阴界,那壁厢朝云暮雨锁阳台。
这壁厢阴房鬼火三更冷,那壁厢洞房佳气一天开。
众人忍不住悲声放,把一个紫鹃哭得死去又活来。
第十回 哭玉
【诗篇】
孟冬万卉敛光华,
冷淡斜阳映落霞。
小阳春气风猷暖,
下元节令鬼思家。
哪里寻桃开似火三春景,
只剩下霜叶红于二月花。
潇湘馆重翻千古苍梧案,
吊湘妃竹节成斑泪点杂。
宝玉成亲犯了病,昏聩癫狂势更加。
不茶不饭人儿懒见,行哭行笑性儿难拿。
贾母担心添怕恐,王夫人背地泪嘀嗒。
多谋的凤姐没了主意,会哄的袭人少了方法。
惟有宝钗心细深明理,暗想道此病原为那人发。
成天价瞒哄着也不成事,倒惹得终日闹拨杂。
倒不如打开窗子说亮话,才能够死心塌地好收煞。
尽着性儿让他哭一个够,叫他把郁闷全舒才去了病芽。
含笑道,你这几日神昏乱,想的是林家妹妹要见她。
实告诉你罢,前日我过来那一晚,她已一命染黄沙。
宝玉闻言惊碎了胆,说果是真么,莫要哄咱。
宝钗说,我岂肯撒谎将她咒,守孝停灵还在家。
这宝玉“哎哟”一声跌在地,半晌还魂强挣扎。
立刻要到潇湘馆,学一个宋玉招魂把怨气发。
进园来哪里还像当年景,由不得百感中来泪似麻。
但只见竹梢滴露垂青泪,松影浓荫带晚霞。
庭前空种相思豆,砌边都是断肠花。
老树无情飘落叶,幽林有恨噪啼鸦。
栏杆十二依然在,倚栏的人儿在哪一搭?
进了门黛玉的灵柩当中放,白布灵帷在两边搭。
香焚玉炉燃素蜡,案列金瓶插纸花。
有几个零落的丫鬟将孝守,有几个龙钟老妇也披麻。
那一种凄凉景况真难看,也顾不得烧香与奠茶。
叫一声妹妹呀,你往何方去,哭一声佳人呵,叫我哪里抓。
想来都是我误你,把一条小命儿枉糟蹋。
我平生只看上了你人一个,任凭谁倾国倾城莫浪夸。
细思量岂是人间有,你定是王母宫中萼绿华。
我爱你骨格清奇无俗态,我喜你性情幽雅厌繁华。
我羡你千伶百俐见事儿快,我慕你心高志大好把人压。
我许你高节空心同竹韵,我重你暗香疏影似梅花。
我叹你娇面如花花有愧,我赏你丰神似玉玉无瑕。
我服你八斗才高行七步,我愧你五车学富手八叉。
我听你绿窗人静棋声响,我懂你流水高山琴韵佳。
我怜你椿萱凋谢无人靠,我疼你断梗飘蓬哪是家。
我敬你冰清玉洁抬身份,我信你雅意深情暗浃洽。
只因你似有似无含谜哑,我只得半吞半吐种情芽。
并没有一言半语相挑逗,为的是天人仙人怎敢亵狎。
满望着恩情美满成佳偶,只因为父母之命不敢争差。
也只是命中造定无缘分,恨当初月老红丝不向一处拿。
问紫鹃,姑娘的诗稿今何在,给于我焚香盥手细评跋。
紫鹃说姑娘自己焚化了,宝玉说可惜了一片好精华。
雕龙绣虎成了灰烬,戛玉敲金做了泥沙。
她只为知音不把钟期遇,因此上发愤摔琴作伯牙。
苦只苦直到临终不见面,恨只恨满怀心事未能达。
到今日万语千言你听见否,妹妹呀,你在九泉之下还要细察。
从今后我也醒了槐中梦,看破了无非镜中花。
不久的夜台见面重相聚,好和你地府成双胜似家。
这段情直到地老天荒后,我的那怨种愁根永不拔。
只哭得月暗星稀没了气色,云愁雨泣掩了光华。
恰便似倾城一病悲秦女,抵多少肠断三声过楚峡。
十一回 闺讽
【诗篇】
仲冬瑞雪满庭除,
冬至阳生气候舒。
酒香不问寒深浅,
漏永谁知梦有无。
水仙花放黄金盏,
心字香焚白玉炉。
绣帏中柔情软语低低劝,
好一幅寒夜挑灯仕女图。
宝钗原是闺中秀,不戴方巾一丈夫。
自与宝玉成亲后,因为他病魔不退费踌躇。
也知道此病原因黛玉起,积痛伤心气不舒。
常把良言相劝解,要将他引归正路指迷途。
这一日宝玉又提起伤心事,短叹长吁滚泪珠。
宝钗说,有句衷言告诉你,这几日看你的精神又恍惚。
饭儿也不吃茶儿也不饮,学儿也不上书儿也不读。
闷沉沉终夜常开眼,乜呆呆白日像糊涂。
你是个读书明理的奇男子,智慧聪明盖世无。
怎么这点儿就看不破,定要在女孩儿身上用功夫。
自古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谁能够件件随心事事舒。
乾坤尚自留缺陷,就是那古圣先贤哪个意足。
你的心事奴知道,为的是林妹妹身亡忍不住哭。
我想她是仙人谪降临凡世,到如今游戏人间限满足。
回首重归极乐地,返本还原到蓬壶。
空留下你千秋万载歌长恨,要寻那九转还魂大药无。
若论她才华学问谁能比,就是她体态丰神哪个如。
怪不得常在你心坎儿上,也算是高明眼力叫人服。
真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总是俗。
就只是事已成空人已往,哪曾见落花返树又重苏。
我劝你及早回头寻彼岸,枉费了精神一毫益处无。
宝玉说,我也明知是无益事,由不得心中辗转自反复。
以往的事儿焉能瞒你,我和她心里相亲外面疏。
到如今飘然长往空撇了我去,叫我这万绪千条总说不出。
可怜她临死也不曾说一句伤心话,怎不叫我肝肠寸断泪眼模糊。
宝钗说,为人哪个没心事,也要分一个轻重与亲疏。
老祖宗看你如性命,说什么怀中美玉掌中珠。
太太只生你人一个,慈母的深恩分外笃。
老爷指望你登金榜,显亲扬名把大事图。
一家儿所靠就只是你,你想想一身关系岂轻忽。
就是咱二人姻缘天作配,几辈子修来才作眷属。
终身仰望非同小可,巴不得你一举成名震帝都。
谁想你不思上进把功名取,终朝打不破这闷葫芦。
料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指望,枉费了心机你辜负奴。
宝玉说,儿女夫妻都是假,富贵功名尽带俗。
我要把迷关打破归仙道,一切凡心尽扫除。
宝钗说,这又说的是什么话,我笑你空读圣贤书。
攻乎异端必为身害,你自夸明白我说你糊涂。
我虽是妇人女子无远见,这些道理也听得熟。
从古及今谁是成仙者,哪个有长生不老术。
虚无寂灭是口头禅语,莫认作旁门倒误了正途。
治国安民才为正道,承先启后方是大儒。
父母的膝前要你孝养,祖宗的统绪要你接续。
论盛德尧舜与孔孟,讲文章韩柳共欧苏。
说功业汉有萧曹唐房杜,谈道统周程一派到张朱。
宝玉含笑说难为你,竟是个道学先生会讲书。
从今后割断闲情归正务,一心上进又何如。
袭人在旁听说是够了,亏奶奶妙药仙丹把爷的病除。
奶奶说的都是正经话,就是小妾无知也佩服。
宝玉说一个不够又添一个,你们搭伙儿商量来捉弄吾。
十二回 证缘
【诗篇】
季冬万木尽凋零,
腊月留传令节同。
东厨祭灶香烟满,
除日辞年酒味浓。
百草新芽还未吐,
万花春意已潜生。
松竹梅岁寒三友非凡品,
须向那三岛蓬莱问姓名。
宝玉失了通灵玉,终日昏昏睡梦中。
幸遇着和尚将玉返,身安心泰才得了安宁。
这一日似睡不睡朦胧去,顿觉身如一叶轻。
耳边又听说和尚到,前厅相见携手同行。
遥望见牌楼一座在荒郊外,猛回头再寻和尚去无踪。
但只见翠柏参天云气护,竹荫满地彩霞笼。
异鸟珍禽难问种,琪花瑶草不知名。
真个是一点红尘飞不到,洞天福地不与世间同。
牌楼上匾额高悬四个金字,“真如福地”写得分明。
旁边一幅长联对,风篆龙章是玉琢成。
左边是过去未来莫谓圣贤能打破,右边是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的灵机忽然一动,说我正要把因果从头明一明。
恍惚间遇见殉节的鸳鸯姐,却又是夭亡的秦可卿。
屈死的晴雯不改生前样,当家的风姐还是旧时容。
猛然又听见人索命,尤三姐怒目攒眉把剑横。
暗想道,她们原来都在此,却怎么不言不语像是无情。
慌张张又进了一重殿,金碧辉煌瑞气浓。
进了殿十座神橱在当中列,一卷卷宝册天书锦套蒙。
打开仔细从头看,都是些古董新诗题咏精。
第一篇是一根钗与一根带,以后的半是懵懂半是分明。
上写着“金陵十二钗”五字,还有那隐语微言也记不清。
这宝玉正观宝册胡思想,忽听得窗外唤神瑛。
说林妹妹叫你呢,快去罢,不由得笑逐颜开喜气生。
见一个宫装打扮的仙家女,说妃子有命即便同行。
宝玉说,妃子却是何人也,我知道谁是神瑛敢冒名。
仙娥说,不必多言随着我走,包管你后果前因总证明。
这宝玉心内狐疑相随定,又见有白石栏杆绕数重。
栏杆内种着一株草,半是青青半是红。
飘飘荡荡随风舞,袅袅婷婷向日明。
问仙姑此草何名栽种此,说这是绎珠仙草化菁英。
只因为受了神瑛侍者栽培惠,特下尘凡了这一段情。
这如今心愿已完归于原处,你看她得意欣欣更向荣。
快走罢,仙妃久候休迟慢,又来到一所琼楼玉宇中。
命宝玉在檐前伫立听宣旨,等请了仙妃懿旨再来迎。
这宝玉屏气低头垂手立,猛听得珠帘高卷唤神瑛。
帘开处睁睛往里留神看,见一位端庄幽静美仙容。
和黛玉体态形容无二样,不由得惊喜悲哀感动了七情。
叫林妹妹,你在这里想煞了我,侍女旁边喝住声。
这里是仙府清严地,哪许你凡间浊气擅来冲。
再不走叫黄巾力士将锥打,这宝玉魄散魂飞往外行。
迎面正遇着和尚到,说这是何方求你醒愚蒙。
和尚说你到此心中觉悟否,宝玉说弟子凡胎哪得明。
和尚说册子上的诗词你须谨记,那都是微妙天机别当轻。
林黛玉是绛珠仙草临凡世,你本是神瑛侍者下凡尘。
要把那琼浆甘露的深恩报,都到这人世红尘走一程。
造定没有姻缘分,止将那情字填还就复了真形。
并那些夫妻儿女牵连债,都从那孽海情天早配成。
到如今谁是黛玉谁是宝玉,认得了本来面目总成空。
这宝玉言下大悟归了本性,把那些露泪姻缘历历清。
谢吾师当头棒喝把迷途指,我情愿撇下家园从你去修行。
十三回 馀情
【诗篇】
三年逢闺岁华接,
赏心乐事喜重叠。
天公有意留嘉景,
人世重新贺令节。
囊有余钱增气概,
家有余庆衍瓜瓞。
文章要有余不书方为妙,
越显得煞尾收场趣味别。
宝玉情钟林黛玉,入骨的相思总不歇。
想她那国色天香是人里凤,心高志大是女中杰。
论聪明回文识锦添奇巧,比才调咏絮铭椒逊敏捷。
哪一条儿不叫人想念,真个是倾国倾城占了个绝。
这如今一朵名花香气谢,一轮明月素光缺。
剩下了紫鹃姐姐孤零得很,这些时淡扫蛾眉瘦了好些。
失巢的凤雏经雨困,离群的孤雁受风斜。
但只是生成又是个难缠的种,也像她姑娘性儿各别。
我几番着意温存另眼儿看,她倒把眼皮儿搭撒嘴儿撅。
想是心中还记恨我,不该把她的姑娘情意撇。
她哪里知道我心事,口里难言只往肚里憋。
趁此时更深人静寻她去,就只怕冷语侵人把我拒绝。
那紫鹃自从黛玉身亡后,孤鬼儿一个自伤嗟。
回想我姑娘恩典如山重,从不曾下眼相看把贵贱别。
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补报,不承指大数难逃我的心力竭。
泰山已倒将谁靠,也是娘儿们造定该遭这一劫。
叫我这一腔怨气凭谁诉,万种深愁只往肚里噎。
又分与怡红院中听使令,有甚心肠再往上巴结。
宝玉的性格儿从来拿不定,饶是那样的情儿还往脑后撇。
况兼他燕尔新婚琴瑟美,还当是先前么那个二爷。
因此上乌云乱挽懒梳洗,脂粉慵施罢盥栉。
怨气填胸低粉颈,泪痕不断满眉睫。
女伴队中也没有来往,二奶奶跟前也不去迎接。
闭门儿情思昏倦惟寻梦,直睡到花阴转砌日影儿西斜。
那一晚关门独自房中坐,恰正是黄昏以后起更的时节。
没精打采把簪环儿卸,少魂失魄将裙带儿叠。
炉香儿未灭剩了一寸,烛花儿未剪点了半截。
忽听窗外脚步儿响,这时候还有谁来想必是二爷。
细听声音果然是宝玉,这冤家此时到来甚情节。
外边低声将姐姐叫,开门来让我房中歇一歇。
紫鹃问道,有什么事,这早晚外面风寒露气结。
更提防人来看见不雅相,不知道又说我心邪。
宝玉说,姐姐不必多猜想,我知你冰比清来玉比洁。
你本是娇花含嫩蕊,我岂是狂蜂与浪蝶。
不过是有句衷肠话,问你个明白就心愿歇。
快些开门放我进去,霜华满地湿透了新鞋。
紫鹃说,有话明朝再来讲,这时我也要安歇。
宝玉说,我也没有别的话,为的是万恨千愁在心上叠。
你姑娘临终可曾提我,有什么言语与我永诀。
再把我委屈冤情向你诉诉,也免于怨气时常在心内憋。
紫鹃说,这样的话儿我也听惯,姑娘在日也说过好些。
半夜三更有什么要紧,你还是真傻还是装乜。
二人正然闲斗口,那麝月手提灯笼把二爷接。
说这是甚时候还站在此,也不怕露重苔滑暗里跌。
也没见紫鹃姐姐的心太狠,任凭他百般央告只拿话噎。
一个有情一个无义,铁石心肠与人各别。
紫鹃说,我再三苦劝只不理,还只管絮絮叨叨不断绝。
倒惹的别人抱怨我,这是何苦呢,跺了跺绣鞋。
麝月说快走罢,不必多留恋,我劝你早把念头歇。
二奶奶不放心才叫我来找,你看那斗转星移月影儿西斜。
作者简介
清子弟书作家。本名不传,以署名行。辽宁省开原县人。幼丧父母,寄居沈阳姑母家中,常为姑母朗读演义小说,因而接触了民间文学。清咸丰、同治年间曾几次赴京应试,未第,结识了子弟书作家鹤侣(本名爱新觉罗·奕赓)等人,相与从事子弟书和近体诗谜的创作活动。光绪初年以后定居沈阳。光绪三年(1877)与友人缪东麟、喜晓峰、春树斋、尚雅贞、曾显堂组织“芝兰诗社”。经常在会文山房等处集会,以诗酒相酬唱,创作了大量子弟书、近体诗谜和诗歌作品。光绪九年(1883)与曾显堂共同倡议扩大诗社,吸收一些曲艺、皮影艺人参加活动,使诗社与民间艺术相结合。约在光绪十四年(1888),诗社解散,不久他即离开沈阳。韩小窗的子弟书作品,相传有 500余篇,今存《长坂坡》、《得钞傲妻》、《露泪缘》、《黛玉悲秋》、《红梅阁》等35种。另有影卷《谤可笑》、《金石语》 2种及诗谜一首传世。韩小窗的作品除取材于当时流行的小说、戏曲之外,也有不少抨击现实的孤愤之作。词句雅丽,刻画细腻,感情充沛。他的子弟书作品有10余种至今仍在
东北大鼓、京韵大鼓等曲种中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