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樵自读书螺峰以来,念无半席之旧,又无葭莩之余,虽辱君子特达之知⑴,欲再通起居又不敢也。乃者蔡文郎中,以礼部内幅相示,不谓平生有此遇也。谨历所以在日月之下不敢孤负寸阴者,以陈也。
樵每叹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事多;载籍本无说,腐儒惑之而说众。仲尼之道,传之者不得其传,而最能惑人者,莫甚于《春秋》、《诗》耳。故欲传诗,以诗之难可以意度明者,在于鸟兽草木之名也,故先撰《本草成书》。其曰成书者,为自旧注之外,《陶弘景集》、《
名医别录》,而附成之,乃为之注释,最为明白。自
景祐以来,诸家补注,纷然无纪。樵于是集二十家本草及诸方家所言,补治之功,及诸物名之书,所言异名同状之实,乃一一纂附其经文,为之注释。凡草经、诸儒书、异录备于一家书,故曰成书。曰经有三品,合三百六十五种,以法天三百六十五度。日星经纬以成一岁也。弘景以为未备,乃取《名医别录》,以应岁之数而两之;樵又别扩诸家以应成岁而三之。自纂成书外,其隐微之物,留之不足取,去之犹可惜也,纂三百八十八种,曰《本草外类⑵》。
二书⑶既成,乃敢传一《诗》。以学者所以不识《诗》⑷者,以大小序与毛、郑为之蔽障也;不识《春秋》者,以三传为之蔽障也。作《原广切论》三百二十篇,以辨《诗序》之妄,然后人知自毛、郑以来,所传诗者皆是录传。又作⑸《春秋考》二十卷,以辨三家异同之文。《春秋》所以有三家异同之说、各立褒贬之门户者,乃各主其文也⑹。今《春秋考》所以考三家有异同之文者,皆是字之讹误耳。乃原其所以讹误之端由,然后人知三传之错。观《原切广论》,虽三尺童子亦知大小序之妄说;观《春秋考》,虽三尺童子亦知三传之妄。辨大小序与三传之妄,然后知樵所以传《春秋》所以得圣人意之由也。《诗》主在乐章,而不在文意;《春秋》主在法制,亦不在褒贬。岂孤寒小子欲斥先贤而为此轻薄之行哉?盖无彼二书以传其妄,则此说无由明,学者亦无由信也。自古立书垂训家,亦不讳其如此也。
凡书所言者,人情事理,可即己意而求,
董遇⑺所谓读百遍,理自见也。乃若天文、地理、车舆、器服、草木、虫鱼鸟兽之名,不学问,虽读千回万复,亦无由识也。奈何后之浅鲜家,只务说人情物理,至于学之所不识者,反没其真。遇天文,则曰此星名;遇地理,则曰此地名、此山名、此水名;遇草木,则曰此草名、此木名;遇鱼虫,则曰此鱼名、此虫名;遇鸟兽,则曰此鸟名、此兽名,更不言是何状星、何地、何山、何水、何草、何木、何虫、何鱼、何鸟、何兽也。纵有言者,亦不过引《
尔雅》以为据耳,其实未曾识也。
然《尔雅》之作者,盖本当时之语耳。古以此为名,当其时又名此也。自《尔雅》之后以至今,所名者,又与《尔雅》不同矣。且如《尔雅》曰“芍,凫茈”、“茨,蒺藜”⑻,以旧名芍,今曰凫茈⑼;茨,今曰蒺藜,此所以晓后人也。乃若所谓“术,山蓟”、“梅,柟”,此又惑人也。古曰术,当《尔雅》之时则曰山蓟,或其土人则曰山蓟也;古曰梅,当《尔雅》之时则曰柟,或其土人则曰柟也。今之言者又似古矣,谓之术,不谓之山蓟;谓之梅,不谓之柟也。人若以术为山蓟,则人必以今术为非术也;以梅为柟,则人必以今梅为非梅也,樵于是注释《尔雅》。《尔雅》往人作,是其纂经籍之所难释者而为此书,最为机综。奈何作《尔雅》之时,所名之物,与今全别,况书生所辨,容有是非者。樵于所释者,亦不可专守云尔。故有此讹误者,则正之;有缺者,则补之。自补之外,惑恐人不能尽识其状,故又有画图。尔雅之学既了然,则六经注疏皆长物也。
自古笺解家,惟杜预一人为实当者,以其明于天文、地理耳。惜乎不备者,谓其不识名物也。如五鸠、九扈,皆不明言其物,只引《尔雅》为据。如四凶者,天下谓之
浑沌、
穷奇、
梼杌、
饕餮,杜皆以理说之:穷奇以行穷⑽而好⑾奇;梼杌,谓顽凶无俦匹之貌。樵初甚疑此,及见《
山海经》,果有此等兽,乃知四者为恶兽之名,故时人所以比其人也。夫以杜预之识,一举不至,则有乖脱者如此,况他人乎?
樵于《尔雅》之外,又为《天文志》。以自司马迁《天官书》以来,诸各有其志,奈何历官能识星而不能为志,史官能为志而不识星,不过采诸家之说而合集之耳,实无所质正也。樵《天文志》,略于灾福之说,传记其实而图其状也。地理家缘司马迁无地理书,班固以来,皆非制作之手,虽有书而不能,如无也,樵为是故作《春秋地名》。
夫人之所以为人也,精神之用耳。耳目,精神之府也,圣贤得其用而为圣贤,愚昧失其用而为愚昧。耳以接音,所辨者言;目以接形,所别者文。学者乃能通此二岐,则无所不通矣。今世有韵书最多,学者不达声音之意;字书虽多,学者不达制作之意。樵于是为韵书,每韵分宫、商、角、羽与半徵、半宫,是为七音。纵横成文,盖本浮屠之家作也,故曰《分音》。以文之变,自古文籀体而变小篆,小篆变隶,隶变楷。又三代之时,诸国不尽同,犹今诸番之所用字皆不同也。
秦始皇混一车、书,然后天下之书皆用秦体,以其体有不同,故曰《辨体》。
学者所以不识字书义,缘不知借义与正义也。且如主字,本义则灯柱也,故其字象灯柱之形。以为主守之主者,借义也,盖主守之主与灯柱之主同音故也。又如笑字,本义则小箫也,故其字从竹、从夭。以为笑语之笑者,借义也,笑语之笑与箫笛之笑同音故也。此之为借音。借义者,如恶(曷各反)、恶(乌路反),复(房六反)、复(扶又反)是也。丑恶之恶,本义也,以其丑恶则可憎恶,故为憎恶之恶;报复之复,本义也,以其有反报之义,故借为复再之复,此之谓借义不借音。如风虫之风,本义也,以其虫因感吹嘘之风而生,故又借为吹嘘之风;如疋足之疋,本义也,以足有迹象⑿,故又借为疋骑之疋,此之谓音义俱借。
凡樵读书之注,以“亦”、“或”二字立例,言“亦”者,与正体同音及同义也。言“或”者,借体及借义也。其字书,谓字家之学,以许慎为宗。许慎虽知文与字不同,故立与摄字。然又不知制文字之机,故错说六书也。夫文之立,有形、有象、有机、有体。形者,如草木之名,所以状其形,所以昭⒀其象。机者,如一、二、三、亖⒁之文是也。体者,本无所取义,但辨异其体耳,如五、六、七、八、九是也。许慎实不知文有此也。
字者,以母统子,则为谐声;子统子、母统母,则为会意。
许慎之目⒂,立四皆母文也。如草木之类是母文矣,以卢附草为芦,以狄附草为荻,以卢附木为栌,以狄附木为梑。卢与狄但从草木之类,而为之声音,而不能自立为体者,谓之子文。故五百四十之中,皆无卢、狄文也,此之谓谐声。凡从虫者有虫类,凡从皿者有皿类,凡从止者有止类,凡从戈者有戈类。虫、皿、止、戈,皆母文也。以虫合皿为蛊、以戈合止为武,只是以二母文相合而取其义耳。二体既敌,无所附从,故不曰谐声而曰会意也。凡此诸书文字之始、制作之由,其庶几矣。虽百家诸子九流异端,皆不能惑仲尼之道也。
又樵于《春秋》有云:有文有字,学者不辨文字;有史有书,学者不辨史书。史者,官籍也。书者,儒生之所作也。自司马迁⒃以来,凡作史者,皆是书,不是史。又诸史家各成一代之书而无通体。樵欲自今天子中兴,上达秦汉之前,著为一书,曰《通史》,寻纪法制。呜呼!三馆四库之中,不可谓无书也,然欲有法制,可为历代有国家者之纪纲规模,实未见其作。此非有朝廷之命,樵不敢私撰也。营营之业,茕茕⒄之志,幸礼部侍郎而成就之。因蔡文之命,谨内上《本草成书》五册,计二十四卷;《本草外类》一册,五卷;《春秋传》二册,十二卷;《春秋考⒅》一册,十二卷;《春秋地名》一册,十卷;《辨诗序妄》一册,百二十七篇。余书或著而未成,或成而未写,如《韵目录》一卷,《诗传》四、五篇,韵、字之书极多,虽二、三人亦未易得也。景韦兄过蒙参政之知,此皆礼部余论之极也。文字别已久,为刘守交代次,往往无暇及此。近于六月末,方承文字,已遣人去潮,想归在旦夕也,不宣。
注释译文
⑴知:函海本《夹漈遗稿》(简作《函海本》)作“多”,艺海珠尘本《夹漈遗稿》(简作《艺海珠尘本》)作“书多”,此处据四库文渊阁本《夹漈遗稿》(简作《四库本》)。
⑵本草外类:三本《夹漈遗稿》作“外类”,此处据乾隆二年《兴化府莆田县志·艺文志》。
⑶二书:三本《夹漈遗稿》作“三书”,此处据上文文意,指《本草成书》、《本草外类》。
⑷以学者所以不识《诗》:《四库本》作“以学所以不识《诗》”,《艺海珠尘本》作“学者所以不识《诗》”,此处据《函海本》。
⑸作:《四库本》缺,此处据《艺海珠尘本》。
⑹各主其文也:《艺海珠尘本》作“各主其文之词”,《函海本》作“各主其文”,此处据《四库本》。
⑺董遇:《四库本》作“黄遇”,此处据郑樵《尔雅注序》“董遇有言:读百遍,义自见。”及《艺海珠尘本》、《函海本》。
⑻“芍,凫茈”、“茨,蒺藜”:《四库本》缺“茈”、“茨”,此处据下文、《尔雅》有“芍,凫茈”条和“茨,蒺藜”条。
⑼凫茈:《四库本》缺“茈”,此处据《艺海珠尘本》及《尔雅》。
⑽行穷:三本《夹漈遗稿》作“穷奇”,此处据《左传文公十八年》杜预释“穷奇”:谓共工,其行穷,其好奇。
⑾好:爱好。
⑿有迹象:《艺海珠尘本》作“有迹可循”,《函海本》作“有遗迹”,此处据《四库本》。
⒀昭:《艺海珠尘本》作“著”,《函海本》作“照”,此处据《四库本》。
⒁亖:《艺海珠尘本》作“四”,此处据《四库本》。
⒂目:《艺海珠尘本》作“曰”,此句似有脱。
⒃司马迁:《四库本》作“司马”,此处据上文文意。
⒄茕茕:孤独无依。
⒅春秋考:《四库本》作“春秋”,此处据《艺海珠尘本》、乾隆二年《兴化府莆田县志·艺文志》。
作者简介
郑樵(1104年—1162年),字渔仲,自号溪西逸民,学者称为夹漈先生,福建莆田人,居夹漈山下三十年,闭门读书撰著;因荐受高宗召见,授右迪功郎、礼兵部架阁,改监潭州南岳庙,除枢密院编修官,著述繁富且富有创见,主要有《
通志》、《
尔雅注》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