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哀诗
民国俞平伯创作的白话新诗
此诗见于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冬夜》自序曾经说:“人生譬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因此,他曾经以倡导平民诗为己任,约作于同时的长篇诗论《诗底进化的还原论》,更提出“平民性是诗底主要素质”,“我们要作平民的诗,最要学的是实现平民的生活”。《无名的哀诗》正是这一理论指导下结出的硕果。
诗词原文
一个抬轿子的人,
于新秋的好早晨,
忽然间睡着不醒。
这原极寻常,
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
好身分的人们
尚且脚接着脚的走了;
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
从纸上给我们的报告,
至少三个零位以上的数目:——
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
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
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
所谓上帝底儿子,
不幸兄弟们,
竟这样断送光荣的一生!——
也一晃眼的过去了
还当这是很小小的一个数。
至于像你这样好福气的:
当然没有人哭,
没有人怜惜;
更谁来追悼你!
只说死是该的J
我反在这里叽咕着不休,
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
人家怎不说是痴子?
只是两三个月过的快,
痴的我呢,还是痴着。
这么,那么一回事,
仿佛打上牢牢不可灭的印子,
既洗刷也不掉!
今天——我做无名的诗,
来吊这无名的你!
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
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
在街上,在水边,
也在高高的山上。
毒热的火龙烤着头,
哪里有你底伞?
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
哪里有你底鞋子?
说你原是抬轿的;
怕道生来就如此,
你又何妨坐坐轿子!
再若说有渺渺冥冥,
触不着听不到看不见的运命爷,
他来管着这些个
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废话不消说了,
你底一生的确做了轿夫
唠唠叨叨讲我底梦,
你未必能来听见。
时间底机轮又无从使他倒旋。
不知是谁决定的?
但决定了的事,
谁说诅也有甚用处?
看你流了大半世的汗,
跑了大半世的腿,
挣些银的铜的纸的片子,
来支持你做牛做马的生涯。
终久——生命也跑掉了,
生涯也结了!
艰辛以外,恐怕未见还有别的!
那么!世上,
你同时底同伴们所说的:
美善和爱底人生,
像花底开着,水底流着;
有古今来底诗人—— ! ”
神底自然底颂扬者——
流着涎尽去羡着;
歪着眼尽去赏玩着。
在可怜惜的你底一生里,
又显出怎样一个颜色呢?
只有光,只有花,只有爱吗?
我想不见得如此吧!
我想你毕生, 。
决没功夫去感受这些奇迹;
告诉你也摇着头的不懂;
懂了也摇着头的不信啊!
人生底样子,
谁们心里,现出谁们底神气。
爱他,怒他,漠然对他;
随着你我解释他底意义。
把东一块西一块的在世间,
生来没有整个儿的自己。
“你底就是我底”,
把旧瓶装进了新酒哩!
尽着我胡想吧!
拿一壶烧酒,.
瞳得朦胧醉了,
也能得到他底辛苦底安慰:
比较我们心灵上底狂喜,
可当真减少了一些?
他诚然是飘摇着,
在“狗的生活”里挨着活着;
但所谓“有所为”的人们,
怕道就清清切切地,
跨着生命上底步履。
况且“生”底电火一撤,
世界上固然不见了他,
几时见了我们?
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
一样——真真的一样,
长上青草了!
一堆儿去了!
“你莫再絮烦
看看这不是已把不自然底结果,
完完全全的转了过来。
这一出绝妙的把戏,
在老式的舞台上续续串着。
经验的人也太多了,数不尽了,
可惜,他们现在不能告诉你。
但是不要忙呵!
迟早来了,总可以看见的;
你可莫再烦絮!”
诗词题解
轿夫在中国漫长的旧社会中,即使不是被视为最低贱的人,其社会地位也不比街头乞丐高多少。那么理所当然,一个轿夫的死,也就如同一条猫狗一般,是最自然、最无需引人注意的小事一桩罢了。古往今来,为轿夫之死痛惜、哀伤而流泪的人可谓鲜矣。而俞平伯,中国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在20年代初,就将写作的焦点对准了轿夫,写下了一篇饱含泪水的诗作《无名的哀诗》,感情真挚,痛彻肺腑,至今读来,仍令人荡气回肠,哀叹不已。
诗词鉴赏
全诗以轿夫之死为发端;“一个抬轿子的人,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间睡着不醒。这原极寻常,一个人底事更寻常啊!”的确,人总是要死的,身份不凡的高等人尚且脚接着脚地走了,何况一个穷愁潦倒轿夫呢。然而一个侍奉别人一辈子的轿夫就这样走了,“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等等一切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们,就这样成千上万地走了,他们果真就像“好身份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真像猫狗一般的死”吗?诗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尽管没有人哭,没有人怜惜,诗人自己却要“陪些没来由的眼泪”,两三个月过去了,还依然“痴着”,并做“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
作品进而回忆轿夫那辛劳的一生。夏季,酷热的火龙烤着你的头,哪有你的伞;冬季,冰雪刺骨,淹没脚踝,又哪有你的鞋!“流了大半世的汗,跑了大半世的腿”,挣的那些纸片子,不过是支撑着你继续当牛做马罢了,终于。连这牛马也做不成了。你这一生,除了艰辛以外,难道还有别的?。 写至此处,轿夫凄惨的一生描述殆尽。几于无话可说时,诗人却又笔锋一转,将轿夫同类所说的美善和爱的人生描述了一番。但这所谓美善和爱的人生与轿夫的感受又何等遥远,他怎么能够听懂,听懂了也不信啊。这种不同阶层之人所具有的不同感受从侧面衬托出轿夫一生的可怜。诗的最后以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同归黄泉的必然归宿煞尾,指出人生如舞台之转换,揭示了高贵的人死后并不高贵,而低贱的人死后也并不低贱的道理,将轿夫的死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作为一首长诗,全篇结构回环往复,层层递进,颇显作者之匠心。作品由轿夫之死,写到千百万被压迫者的死;又由轿夫死后无人哀痛,作者作无名哀诗的缘由,回忆轿夫那辛酸的一生;再进而将轿夫对人生的感受与所谓“好身份的人”作比较,从心理感受上反衬轿夫之悲惨;最后则从哲理角度探讨人生之真谛。读来令人由哀叹、震惊,进而激愤扼腕,又归结为无尽的沉思。凄惨愁绝,感人心魄,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作品通篇浸淫着作者的满腔愤激之情,却以近乎冷酷的笔法出之。如首段称轿夫的死“这原极寻常”,“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第三段说诗人自己“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所写的诗也不过是“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这种正话反说,怒极而笑的笔法,使得全诗更显得深沉、哀婉。而其遣词造句时又常用反衬对比的手法,如首段称轿夫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问睡着不醒”,“好早晨”与“睡着不醒”反差强烈。轿夫死了,还说是“像你这样好福气的”,“福”在何处?“好”在何处?如果说有,那就是以后再不用抬轿子了,则其生时之无福自不待言。“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则又对比 鲜明,读后令人血脉贯张,悲愤难忍。既然为同类,相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何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弯腰驼背,喘吁吁在下抬着人走!这世道何以如此不公平?终于诗人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针对那些叫嚣“运命爷”掌管人之命运的奇谈怪论,发出了激愤的吼声:“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运用叠句和排偶手法是本诗的又一艺术特征。“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三幅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字排开,节奏紧促,在感觉上给人一种遍地流民饿殍的景象,感染力极强。又如。“毒热的火龙烤着头,哪里有你底伞?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哪里有你底鞋子”,一句势铿锵有力,极简练地勾勒出一幅轿夫一年四季迫于活命而劳累奔波的画卷。说明俞平伯的早期诗作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
作者简介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字平伯。现代诗人、作家、红学家。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他出身名门,早年以新诗人、散文家享誉文坛。他积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研中国古典文学,执教于著名学府,是一位热忱的爱国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识分子。
参考资料
最新修订时间:2024-01-30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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