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见于
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冬夜》自序曾经说:“人生譬是波浪,诗便是那船儿。”因此,他曾经以倡导平民诗为己任,约作于同时的长篇诗论《诗底进化的还原论》,更提出“平民性是诗底主要素质”,“我们要作平民的诗,最要学的是实现平民的生活”。《
无名的哀诗》正是这一理论指导下结出的硕果。
轿夫在中国漫长的旧社会中,即使不是被视为最低贱的人,其社会地位也不比街头乞丐高多少。那么理所当然,一个
轿夫的死,也就如同一条猫狗一般,是最自然、最无需引人注意的小事一桩罢了。古往今来,为
轿夫之死痛惜、哀伤而流泪的人可谓鲜矣。而
俞平伯,中国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在20年代初,就将写作的焦点对准了
轿夫,写下了一篇饱含泪水的诗作《
无名的哀诗》,感情真挚,痛彻肺腑,至今读来,仍令人荡气回肠,哀叹不已。
全诗以
轿夫之死为发端;“一个抬轿子的人,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间睡着不醒。这原极寻常,一个人底事更寻常
啊!”的确,人总是要死的,身份不凡的高等人尚且脚接着脚地走了,何况一个
穷愁潦倒的
轿夫呢。然而一个侍奉别人一辈子的
轿夫就这样走了,“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
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等等一切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们,就这样成千上万地走了,他们果真就像“好身份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真像猫狗一般的死”吗?诗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尽管没有人哭,没有人怜惜,诗人自己却要“陪些没来由的眼泪”,两三个月
过去了,还依然“痴着”,并做“
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
作品进而回忆
轿夫那辛劳的一生。夏季,酷热的火龙烤着你的头,哪有你的伞;冬季,冰雪刺骨,淹没脚踝,又哪有你的鞋!“流了大半世的汗,跑了大半世的腿”,挣的那些纸片子,不过是支撑着你继续当牛做马罢了,终于。连这牛马也做不成了。你这一生,除了艰辛以外,难道还有别的?。 写至此处,
轿夫凄惨的一生描述殆尽。几于无话可说时,诗人却又笔锋一转,将
轿夫同类所说的美善和爱的人生描述了一番。但这所谓美善和爱的人生与
轿夫的感受又何等遥远,他怎么能够听懂,听懂了也不信啊。这种不同阶层之人所具有的不同感受从侧面衬托出
轿夫一生的可怜。诗的最后以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同归黄泉的必然归宿
煞尾,指出人生如舞台之转换,揭示了高贵的人死后并不高贵,而低贱的人死后也并不低贱的道理,将
轿夫的死上升到哲理的高度。
作为一首长诗,全篇结构回环往复,层层递进,颇显作者之匠心。作品由
轿夫之死,写到千百万被压迫者的死;又由轿夫死后无人哀痛,作者作无名哀诗的缘由,回忆轿夫那辛酸的一生;再进而将轿夫对人生的感受与所谓“好身份的人”作比较,从心理感受上反衬轿夫之悲惨;最后则从哲理角度探讨人生之真谛。读来令人由哀叹、震惊,进而激愤扼腕,又归结为无尽的沉思。凄惨愁绝,感人心魄,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作品通篇浸淫着作者的满腔愤激之情,却以近乎冷酷的笔法出之。如首段称
轿夫的死“这原极寻常”,“何况你真像猫狗一般的死”。第三段说诗人自己“颠倒陪些没来由的眼泪”,所写的诗也不过是“
无名的哀诗”“来吊这无名的你”。这种
正话反说,怒极而笑的笔法,使得全诗更显得深沉、哀婉。而其遣词造句时又常用反衬对比的手法,如首段称
轿夫于“新秋的好早晨,忽然问睡着不醒”,“好早晨”与“睡着不醒”反差强烈。
轿夫死了,还说是“像你这样好福气的”,“福”在何处?“好”在何处?如果说有,那就是以后再不用抬轿子了,则其生时之无福自不待言。“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则又对比 鲜明,读后令人血脉贯张,悲愤难忍。既然为同类,相貌并无
高低贵贱之分,又何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弯腰驼背,喘吁吁在下抬着人走!这世道何以如此不公平?终于诗人自己也控制不住了, 针对那些叫嚣“运命爷”掌管人之命运的奇谈怪论,发出了激愤的吼声:“叫我打那说话的人底脸”。
运用叠句和排偶手法是本诗的又一艺术特征。“在饥饿底鞭子下黄着脸的,在兵士们底弹子下淌着血的,在
疫鬼底爪子下露着骨头的”,三幅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字排开,节奏紧促,在感觉上给人一种遍地流民饿殍的景象,感染力极强。又如。“毒热的火龙烤着头,哪里有你底伞?刺骨的霜雪没着脚踝,哪里有你底鞋子”,一句势铿锵有力,极简练地勾勒出一幅
轿夫一年四季迫于活命而劳累奔波的画卷。说明
俞平伯的早期诗作已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字平伯。现代诗人、作家、红学家。清代朴学大师
俞樾曾孙。与
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他出身名门,早年以新诗人、
散文家享誉文坛。他积极参加
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研
中国古典文学,执教于著名学府,是一位热忱的爱国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