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何氏论文书
明代李梦阳创作的散文
《驳何氏论文书》是明代李梦阳创作的散文。
作品原文
驳何氏论文书(1)
某再拜大复先生足下:前屡览君作,颇疑有乖于先法,于是为书,敢再拜献足下,足下改玉趋(2)也。乃足下不改玉趋也,而即摘仆文之乖者以复我,义言辩以肆,其气傲以豪,共旨轩翕而(山孝)嵺(3)。仆始而读之,谓君我恢也(4);已而思之,我规也,犹我君规也。夫规人者,非谓其人卑也,人之见有同不同,仆之才不高于君,天下所共闻也。乃一旦不量,而虑子乖于先法,兹其情无他也。
子摘我文曰:“子高处是古人影子(5)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见子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以何急于不朽?”此非仲默之言,短仆而谀仲默者之言也。短仆者必曰:“李某岂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6)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祸子者也。
古之工,如倕如班(7),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之形,剪裁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8)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9)。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
夫筏我二也,犹兔之蹄,鱼之筌,舍之可也(10)。规矩者,方圆之自(11)也,即欲舍之,乌乎舍!子试筑一堂,开一户,措规矩而能之乎?措规矩而能之,必并方圆而遗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规矩!故为斯言者,祸子者也;祸子者,祸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祸己与文之道,而反规之于法者是攻,子亦谓操戈入室(12)者也。
子又曰:“孔、曾、思、孟,不同言而同至(13),诚如尺寸古人,则诗主曹、刘、阮、陆足矣(14),李杜(15)即不得更登于诗坛。”《诗》云(16):“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予之同法也。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者也。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览子之作,于法焉蔑(17)矣,宜其惑之靡解(18)也。
阿房(19)之巨,灵光(20)之岿,临春、结绮(21)之侈丽,扬亭、葛庐(22)之幽之寂,未必皆倕与班为之也;乃其为之也,大小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获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丽可也,岿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熔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既令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23)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 “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24),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后为道也。
故予尝曰: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25)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势也,字也,体也,非笔之精也。精者,何也?应诸心而本诸法也。不窥其精,不足以为字,而矧(26)义之能为!文犹不能为,而矧道之能为!
仲默曰:“夫为文,有不可易之法,辞断而意属,联物而比类。”以兹为法,宜其惑之难解,而谀之者易摇也。假令(27)仆即今为文一通,能辞不属,意不断,物联而类比矣,然于情思涩促,语崄而硬,音失节拗,质直而麄(28),浅谫(29)露骨,爰痴爰枯(30),则子取之乎?故辞断而意属者,其体也,文之势也;联而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老,格也;宛亮(31)者,调也;沈着、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中和者气之最也。
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义者,一挥北众善具也。然其翕辟(32)顿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无法也,所谓圆规而方矩者也。
且士之文也,犹医之脉,肌之濡弱、紧数、迟缓相似,而实不同(33),前予以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诸义,进规于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则曰:“必闲寂以为柔澹,浊切以为沉着,艰窒以为含蓄,俚辏以为典厚(34),岂惟谬于诸义,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
吾子于是乎失言矣。子以为濡可为弱,紧可为数,迟可为缓耶?濡弱、紧数、迟缓不可相为,则闲寂独可为柔澹,浊切可为沉着,艰窒可为含蓄,俚辏可为典厚耶?吁!吾于于是乎失言矣!以是而论文,子于文乎病矣。盖子徒以仆规子者过言靡量,而遂肆为(山孝)嵺之谈,摘仆之乖以攻我,而不知仆之心无他也。仆之文,千疮百孔者,何敢以加于子也,诚使仆妄自以闲寂、浊切、艰窒、俚辏为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而为言黯惨,有如摇鞞(35)击铎,子何不求柔澹、沉着、含蓄、典厚之真而为之,而遽以俊语亮节自受耶?此尤惑之甚者也。
仆聪明衰矣(36),恒念子负振世之才,而仆叨通家(37)骨肉之列,于是规之以进其极,而复极论以冀其自反,实非自高以加于子。《传》曰:“改玉改行。”子诚持坚白(38)不相下,愿再书以复我。
作品注释
(1)驳何氏论文书:何氏,指何景明(字仲默,号大复山人)。何景明与李梦阳齐名,同为“前七子”领袖人物。后与李梦阳在拟途径等问题上发生争执,何景明与他讨论诗文,李梦阳一再驳斥,两人终于分道扬镳。
(2)改玉赵,即改玉步。比喻改变文学观点。《左传·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行东野,还,未至,丙申,卒于房。阳虎将以玙璠敛,仲梁怀弗与,曰:‘改步改玉’。”杜预注:“昭公之出,季孙(季平子)行君事,佩玙璠,祭宗庙。今定公立,复臣位,改君步,则亦当去玙璠。”
(3)其旨轩翕而(山孝)嵺:宗旨高尚而伟大。轩翕(xī西),高引貌。(山孝)嵺(xiāo liáo):高耸貌。杜甫朝享太庙赋》:“又似乎春风壮而江海波,鸟不敢飞;而玄甲(山孝)嵺以岳峙,象不敢去。”
(4)谓君我诙也:认为你是讥笑我。“谓君我诙也”,即“谓君诙我也”。下文“我规”即“规我”,“君规”即“规君”。皆宾语前置。规:规劝。
(5)古人影子:外貌像古人。比喻李梦阳的诗文,像秦汉与盛唐。
(6)守古而尺尺寸寸之:墨守古文法度,尺就是尺,寸就是尺寸,不敢稍有变化。
(7)倕、班:皆古代能工巧匠。《庄子·胠箧》:“攦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据《世本》等古书记载,倕发明了耒耜、钟、规矩、准绳等物品。《吕氏春秋·本生》高诱注:“倕,尧之巧工。”《尚书·尧典》作“垂”。《玉篇》和《广韵》说他是“黄帝时巧人”。公输班,姓公输,名班,世称公输子。春秋时鲁国人。事迹见《墨子·公输》、《礼记·檀弓》、《战国策》等书。
(8)罔:无;没有。
(9)“犹班”数句:意思是如同让公输班学着像倕那样画圆;又如同让倕学着像公输班那样画方。第一个“圆”字与“方”字,都作动词用。
(10)“筏我二也”四句:指筏与作者是两回事,如果渡河的时候舍弃筏,就如同兔和蹄相比较,鱼和筌比较一样,得了兔就舍弃蹄,得了鱼就舍弃筌。蹄,捕兔器;筌,捕鱼器。《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11)自:始。
(12)操戈入室:意即“同室操戈”,自家人打自家人。比喻内部斗争。《后汉书·郑玄传》:“(何休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13)“孔、曾、思、孟”句: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他们的文章不同,而目的一致。
(14)“曹、刘、阮、陆”句:意思是作诗效法曹植(192—232)、刘桢(?—217)、阮籍(210—263)、陆机(261—303)就够了。
(15)李杜:李白、杜甫,以诗齐名,号李杜。韩愈调张籍》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16)“《诗》云”二句:《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痛惜河,人知其一,不知其他。”意思是:“不敢徒手打虎,不敢徒步渡河,人都知道这一类事情危险,没有人知道其他事情的危险更多。”李梦阳引此诗以警告何景明,同室操戈比“暴虎冯河”还要危险。
(17)蔑(miè):无,没有。
(18)靡解:不懂。靡(mī),不。《史记·外戚世家》:“其详靡得而记焉。”
(19)阿房:宫名。故址在今陕西省长安县西北一带。《三辅黄图》:“秦惠王造阿房宫未成,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阁道通骊山。”杜牧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20)灵光:殿名。故址在今山东省曲阜县东。汉景帝子恭王所立。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遭汉中微,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
(21)临春、结绮:阁名。故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南史》:“陈后主造临春、结绮、望春三阁,皆以沉檀香木为之。”
(22)扬亭葛庐:刘禹锡陋室铭》:“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扬雄故宅遗址在成都,世称扬子宅,宅帝有亭,世称“玄亭”或“载酒亭”。诸葛亮(181—234),曾隐居南阳草居南阳草庐,遗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
(23)泥法:墨守成法。泥(nì逆),拘泥。
(24)“《易》曰”二句:见《周易·系辞下》。意思是:天下人同归一处,而大家走过的道路各不相同;大家的最终目标一致,而达到最终目标的想法却有百种。
(25)欧、虞、颜、柳:唐代四大书法家,号称欧、虞、颜、柳四体。欧阳询(557—641),字信本,潭州临湘(今湖南省长沙市)人,笔法刚劲有势。虞世南(558—638),字伯施,越州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书法丰趣秀逸。颜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楷书端庄雄伟,行书刚劲多姿。柳公权(778—865),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省耀县)人,楷书遒媚劲健。
(26)矧(shěn审):况;何况。柳宗元敌戒》:“矧今之人,曾不是思。”
(27)假令:假使;倘若。
(28)麄:同“粗”。
(29)浅谫(jiǎn):浅漏。《史记·李斯传》:“能薄而材谫。”
(30)爰痴爰枯:指文章又笨拙、又枯燥。爰,乃。
(31)宛亮:宛转而响亮。
(32)翕(xì)辟:一合一开。
(33)“脉之濡弱”二句:晋代王叔和《脉经》分脉象为浮、芤、洪、滑、数、促、弦、紧、学、沉、伏、革、实、微、涩、细、软、弱、虚、散、缓、迟、结、代、动二十四脉。其中:濡脉,脉搏软弱带浮;弱脉,脉搏软弱而沉;紧脉,肪搏紧张有力;数脉,肪搏频繁快速;迟脉,脉搏迟慢无力;而缓脉则有两种:一种脉搏弛缓无力(病脉),另一种脉搏和缓均称(常脉)。数,读shuò。
(34)俚辏(còu):鄙俗杂凑。
(35)鞞(bǐn,又读bǐng):刀鞘。
(36)聪明衰矣:耳力、目力已经衰弱。《管子·内业》:“耳目聪明,四枝(肢)坚固。”
(37)通家:旧时对世交或姻亲,都称通家。
(38)持坚白:坚持己见。坚白,是战国时代名家代表公孙龙(约前320—前250)的一种名辩论题。其主要论点是“离坚白”。认为坚、白、石三者,坚和白是分离的,只有坚石或白石,没有坚白石。见《公孙龙子·坚白论》。
作品鉴赏
这是李梦阳何景明关于学习古人的一场大辩论。他们两人都是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但何景明重在学习秦汉、盛唐文学的精神,所以他只求学其大体,不要过于形似,进而“舍筏登岸”,“自立门户”。李梦阳重在学习秦汉、盛唐文学的形式,所以他要求“尺尺寸寸”,亦步亦趋,成为“古人的影子”。两相比较,何景明的主张更为合理。但这场大辩论,涉及到文坛领导权之争,双方都有些意气用事,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
作者简介
李梦阳(1473—1530),明代文学家。字天赐,又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甘肃省庆阳县)人。1494年(弘治七年)进士,官至江西提学副使。他任户部郎中时,上疏弹劾宦官刘瑾,遭祸入狱,气节声名,震动一时。到了明代成化年间(1465—1487)以后,流行雍容空泛的台阁体,弊端越来越多,甚至到了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地步。李梦阳欲振起颓风,但矫枉过正,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虚浮孱弱的“台阁体”,与何景明等互相呼应,世称“前七子”,使当时的文体发生变化。但因强调复古,导致后来摹拟剽窃的风气日益兴盛,结果一个弊端没有去除,另一个弊端又接踵而来。李梦阳的诗在当时十分有名,成就在其文章之上。有《空同集》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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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3-12-03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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