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
《聊斋志异》篇目
《辛十四娘》是清代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的篇目。
作品鉴赏
此篇的重点描写对象是辛十四娘。与其他篇写狐仙不同的是,小说在刻画人物性格之前,多次着力描写人物的外貌。第一次是通过冯生的眼睛,写辛十四娘“着红帔,容色娟好”的静态美;写她“蹑露奔波,履袜沽濡”的动态美;从静、动两方面初次展现出辛十四娘的外形美。第二次是通过冯生的莽撞行为,写辛十四娘“振袖倾鬟、亭亭拈带”的美姿,并再次用“红衣”对人物进行美的渲染。第三次足用补叙法,借助郡君介绍了辛十四娘穿的是留有莲花瓣的高鞋、鞋底垫满香粉、用纱巾蒙面等生活习性。第四次是通过郡君直接召见她,反复强调整她的“红衣”与“红袖”,突出她的“望妪俯拜”、”娉娉而立”、“羞缩不安”的三种姿态。小说通过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眼睛来间接描写辛十四娘肖像,又四次用红色来点染她,具有一种写生画似的艺术效果
在肖像刻画的基础上,小说转入通过人物的表情与语言的描写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作者首先刻画辛十四娘不畏权势的个性。当郡君强迫她匆忙与冯生成婚时,辛十四娘表示这样草率地成婚,“婢子即死,不敢奉命!”面对在五都巡环使夫人的严命,作为在五都巡环使管辖区内的一个小狐女,坚持自己正当的要求,并以死维护自己的尊严,充分体现出了她不惧怕强权,不屈服压力的反抗精神。接着,作者也主要是通过辛十四娘的语言与神态来刻画她在人世善识人心、劝夫改过、机智过人、洞察世情等多重性格。辛十四娘第一次见到楚公子后,对他评价说:“其人猿睛而鹰准”,并劝冯生“不可与久居也”,表现出了她眼力过人的性格特点。冯生评楚公子新作后,是“笑述于房”,而辛十四娘却是“惨然”:“公子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再次表现了辛十四娘善识人心和深谋远虑的性格。辛十四娘得知冯生当众侮辱了楚公子后,脸色“不乐”,并把冯生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段训斥话,既表现出她对冯生轻薄的鄙视,又表现出她对楚公子本性的深刻了解。她与冯生约法三章。反映出她已认识到事情的危险性,以及她处事的果断性。冯生遭到楚公子陷害。她知道后,“潸然泪下”早知今日矣!”这种悲哀的神态,既悲冯生不幸,又悲冯生不改过,同时还悲自己失去了丈夫,表现出了她内心深处悲恨交加的复杂感情。冯生屈打成招,被判绞刑。“女闻,坦然若不介意。”她的这种“坦然”神情,表现出了她临危不惧的性格。而冯生将被处决时,“女始皇皇躁动”“於邑悲哀,至损眠食”:则又体现了她对冯生情深似海的感情。当她得到狐婢的准信后,“出则笑色满容”,“亦不怆恻”的神情,展现出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机智和才能。冯生出狱后,她“悲而已喜”的感情变化,揭示出了她为人善良、对丈夫钟情的美好品质。小说最后写她反复要求离开冯生的话,以及她“容光顿减”、“渐以衰老”、“黯黑如村妪”的外貌变化,集中揭示出了她对人世“由酸衷而生厌苦”的复杂感情,以及她洞察世情的敏锐判断力。为了表现辛十四娘的善良和机智,小说还用先断后叙法,由狐婢插叙辛十四娘安排她去面见皇帝,当面澄清事实的曲折经过。正是小说善于用人物的语言和神态来刻画人物的性格,致使辛十四娘的多种性格显得非常鲜明、生动。
小说对辛十四娘的性格的生动刻画,与小说中冯生被害的曲折经过是同步进行的,因此,作者为使辛十四娘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在故事情节上巧妙地运用了“春云渐展”法。冯生妄评楚公子的新作,是“春云初展”;冯生当众贬低楚公子的文章,是“春云二展”;楚公子驰函请冯生,是“春云三展”;楚公子硬把冯生拉到家里喝酒,是“春云四展”。这“四展”,既展示了冯生轻脱、纵酒的劣根性;也展示了楚公子的阴险毒辣;更重要的是逐步展示了辛十四娘善察人心,反复劝夫改过自新的性格特点。另外,小说还随手运用对照法来刻画人物性格。在冯生妄评楚公子新作后,小说以“生归,笑述于房”;“生笑谢之”,来对照“女惨然曰”,鲜明地表现出了冯生与辛十四娘的不同性格特点。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作品原文
广平冯生(1),正德间人(2)。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3),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4),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5)。既承宠降,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6)。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7)。”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8)。”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9),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10)。”辛曰:“君卓荦士(11),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12),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13),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14),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捽生出。
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15)。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16),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17)。忽闻振管辟扉(18),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19)。”生起立,肃身欲拜(20)。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21)。老身钟漏并歇(22),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所乖阔(23)。”生曰:“儿少失怙(24),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25),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称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26),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27)弄媚巧。然果窕窈,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28)。”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29),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30)?”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觍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31),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32),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歘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33)。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34),则绣幰已驻于庭(35),双鬟扶女坐青庐中(36)。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37),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38),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39),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40),少与生共笔砚,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41),即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准(42),不可与久居也(43)。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44)。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45),前郤渐释(46)。会提学试(47),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48)。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作于堂,鼓吹伧儜(49),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50):“谚云:‘场中莫论文(51)。’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52),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53)!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54)。”生谨受教。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衽织为事(55)。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56),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57)。继辞夙退。公子要遮无已(58),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酣醉,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59)。
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60),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61);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62)。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 禄儿,年已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63)。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64),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於邑悲哀(65),至损眠食。一日,日晡(66),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67)。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68)。家人窃议其忍(69)。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70)。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71)。归见闱中人(72),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73),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74),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构栏(75),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76),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勾栏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77)。”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泪眥双荧(78)。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愬。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客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79)。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80)?”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81)。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举一子。然比岁不登(82),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83),罗列殆满。头头置去(84),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后苍头至太华山(85),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86),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87),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88),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89)。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1]广平:即明清时代的广平府,在今河北省南部邯郸一带,治所在今永年县东南广府镇广平府古城。
[2]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1506—1521年)。
[3]奚奴:此指婢女。《周礼·天官·序官》:“奚三百人。”《注》:“古时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
[4]刹:梵语“刹多罗”的省称,为佛塔顶部的装饰,亦指寺前的幡杆。因称佛寺为“刹”,或“寺刹”、“梵刹”、“僧刹”。
[5]细小:家小,指眷属。
[6]未遭良匹:意谓未曾选配人家。遭,遇。匹,配偶。
[7]镜台自献:意谓自媒求婚。晋人温峤的堂姑母托他为女儿作媒。一天,温峤告诉姑母说,佳婿已物色到,并送来玉镜台为聘礼。等到举行婚礼,原来新婿就是温峤本人。事见《世说新语·假谲》。后遂以“镜台自献”,代指亲自求婚。镜台,镜匣。
[8]“千金觅玉杵”四句:这是用裴航的故事,表示求婚。唐代裴航路过蓝桥驿,遇见少女云英。裴向其祖母求婚。祖母说,神仙曾给我长生不老的灵丹,但须用玉杵臼去捣一百天,方可服用,你若找到玉杵和臼,我就把云英许给你。后来,裴航果然购得玉杵臼,并亲自捣药百天。两人终成眷属。故事见唐人裴《传奇》。玉杵,玉杵臼,捣药的用具。将,持奉。元霜,丹药。元,玄;清代避康熙帝玄晔讳,书“玄”为“元”。
[9]嗢(wà)噱:谈笑。
[10]幸释疑抱:希望消除我心中的疑虑。幸,希望。
[11]卓荦(zhuó luò):卓越;特殊。
[12]弱息:对人称呼自己子女的谦词,后专称女儿。
[13]醮命:指许婚之权。醮,旧指女子嫁人。古礼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叫“醮”。
[14]振袖倾鬟:犹言抖袖低头。鬟,古代妇女的环形发髻。
[15]体:据铸雪斋抄本补,原字缺毁。
[16]闳(hóng):巷门;大门。
[17]累足鹄俟:驻足伸颈,站立等候。累足,站立不动。鹄,一种长颈鸟,俗称天鹅
[18]振管:开锁。管,锁钥。
[19]郡君:妇人的封号。唐制,四品官以上之母或妻为郡君。明代宗室女也称郡君。
[20]肃身欲拜:欲躬身下拜。肃身,直身肃容。
[21]弥甥:外甥的儿子。
[22]钟漏并歇:暗示死亡。徐陵《答李之书》:“馀息绵绵,待尽钟漏。”以钟漏待尽喻残年。此谓钟漏并歇,系指生命终止。钟与漏,都是古时的报时工具。歇,停止。
[23]乖阔;远离;疏远。
[24]失怙:丧父。怙,父之代称。语出《诗·小雅·蓼莪》。
[25]姻娅:此从青柯亭刻本,原作“姻”。
[26]刻莲瓣为高履:指将鞋的木底镂刻上莲瓣花纹。古代缠足妇女用木制后跟衬于鞋底,这种鞋子称为高履。
[27]作意:别出心裁。
[28]狸奴:猫的别名;这里似指精灵之类的仆婢。
[29]娉娉:身材美好的样子。
[30]作么生:干什么。生,山东方言“营生”、“生活”。
[31]作冰:作媒人。
[32]检历:查阅历书,指选择吉日。
[33]蓬颗蔽冢:冢上蔽以土封。蓬颗,东北人名土块为蓬颗,系“块”之转语,见《说文通训定声》。《汉书·贾山传》,《注》引颜师古曰:“颗,谓土块;蓬颗,犹言块上生蓬者耳。”
[34]躧(xǐ徙)屣:趿拉着鞋,形容忽促急迫。躧,曳履而行。
[35]绣幰(xiǎn):绣花车帷,代指花轿或彩车。
[36]青庐:代指新房。北朝婚礼,用青色布幔于门内外搭成帐篷,在此交拜迎妇。见《酉阳杂俎》。
[37]长鬣奴:满脸长须的仆人。鬣,胡须。《左传·昭公七年》:“使长鬣在相。”扑满:储蓄钱币用的瓦器,上有小孔,钱币可放入,但不能取出;储满后,打破取出。
[38]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传说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离骚》:“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后因以“蹇修”作为媒人的代称。
[39]贝锦:一种上有贝形花纹的锦缎左思蜀都赋》:“贝锦斐成,濯色红波。”
[40]银台:官名,通政使的别称。明清设通政使司,掌管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文件。因宋代曾专役接受章疏的机关称银台司,所以明清时代的通政使也称银台。
[41]餪(nuǎn暖):旧时嫁女后三日,母家及亲友馈送食物,叫“餪”。
[42]鹰准:鹰钩鼻子。准,鼻梁。
[43]居:相处。
[44]新什:新作。什,篇什,指诗篇或文卷
[45]谀噱:恭维谈笑。噱,大笑。
[46]郤:同“隙”,嫌隙,隔阂。
[47]提学试:清代提督学政主持一省童生院试及生员岁、科两试。这里的“提学试”当指岁试或科试。
[48]走伻(bēng崩):派人。伻,使者。
[49]伧儜:形容音调粗浊杂乱。
[50]谓: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请”。
[51]“场中莫论文”:意谓在考场中靠命运,不靠文章。场,科举考场。
[52]起处:八股文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起股至中股是正式的议论。起处,指正式议论之前阐明题旨,引起议论的部分。
[53]乡曲之儇(xuān宣)子:识见寡陋的轻薄子弟。乡曲,乡里,亦指穷乡僻壤。儇子,轻薄耍小聪明的人。
[54]浪饮:过量的饮酒。浪,滥,放纵。
[55]衽织:纺纱织布。
[56]圉(yǔ语)人:马夫。
[57]洗腆(tiǎn忝):指盛设洁净的酒食。《尚书·酒诰》。“自洗腆,致用酒。”腆,丰盛。
[58]要(yāo邀)遮:阻拦。
[59]施脂泽:指修饰打扮。脂泽,化妆用的脂粉、头油等。
[60]酲(chéng)解:酒醒。酲,酒醉。
[61]绁(xiè谢)绊:缠绕阻绊。绊,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袢”。
[62]刑宪:刑法。这里指刑罚。
[63]群小:指一般婢妾。
[64]秋决有日:将届秋季决囚之日。清代秋季审囚分四项:情真应决;缓决;可矜;可疑。决,处死。
[65]於(Wū呜)邑:同“呜咽”,悲气郁结。
[66]晡(bū):申时,午后三至五时。
[67]相引屏(bǐng柄)语:两人到无人处谈话。屏语,避人共语。
[68]落落:豁达,安然。
[69]忍:狠心。
[70]平阳:府名,辖令山西临汾等十县。观察,明清时对道员的尊称。唐代无节度使的道,设观察使,为州以上的长官。明清时分守、分巡道也管辖府、州有关事宜,因尊称道员为观察。
[71]宁家:回家。
[72]闱中人:即闺中人,指妻。
[73]徘徊御沟间:意谓鬼婢拟见帝诉冤,阻于宫中守护神,不得入宫。御沟,环绕宫墙的河沟。
[74]幸:封建时代,皇帝至某处叫“幸”或“临幸”。大同:旧府名,治所在个山西省大同市。
[75]构(gōu勾)栏:妓院。宋元时伎乐演剧的场所;元以后指妓院。
[76]风尘人:流落江湖的人,喻指妓女。
[77]华膴(wǔ伍):华衣美食,指富贵。膴,鲜美的肉食。
[78]泪眥双荧:两眼泪珠闪烁。泪眥,犹泪眼。眥,眼眶。荧,闪光。
[79]替:衰;懈怠。
[80]鸠盘:梵语“鸠荼”的省称,义译为瓮形鬼、冬瓜鬼!后用以形容极端丑陋的妇人。《太平广记·任》谓任怕妻,曾云:“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儿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
[81]溘(kè克)逝:忽然死去。
[82]比岁不登:连年收成不好。登,指庄稼成熟。
[83]豉(chǐ齿)具盐盎:豆豉盆、盐罐子。豉,豆豉。
[84]头头置去:一件一件的移去。
[85]太华:即西岳华山
[86]蹇:蹇卫,即驴子。
[87]士类:读书的人们。
[88]不韪(wěi韦):不是;意思是别人指责他说话轻薄。
[89]而祸福之说不与焉:意谓并非迷信祸福之说。不与,不从。
白话译文
广平府的冯生,是明代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轻佻放荡,酗酒无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个少女,披着红斗篷,容貌秀丽。身后跟着个小仆人,正踏着早晨的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冯生心里暗喑喜爱她。傍晚,冯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走到路边一座荒废很久的寺庙前时,见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个少女。少女看见他,转身又走了进去。冯生暗想,美人怎么会在寺庙里。把驴拴在门前,想进去看个究竟。
进入庙门,只见断壁残垣,石阶上铺着层绿毯一样的细草。冯生正在犹豫,一个衣帽整洁的白发老翁走了出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这里?”老翁说:“老夫流落到此地,没有住所,暂时借这里安顿家小。既然承蒙光临,有山茶可以当酒。”说完,请冯生进庙。冯生见殿后有个院子,石子路非常干净,再没有杂树乱草。进入屋内,帷幔床帐,都香气袭人。坐下后,老翁自我介绍说:“老夫姓辛。”冯生乘醉唐突地问道:“听说您有个女公子,还没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礼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说:“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冯生要来笔,写下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看了后,笑着把诗交给了仆人。一会儿,有个丫鬟出来和老翁耳语了几句,老翁起身,请客人耐心坐会儿。自己掀起门帘进了里屋。隐约听得里面讲了两三句话,老翁又走出来。冯生以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后,只是谈笑,再不提婚事。冯生忍不住,问道:“我还不知您的意思,请说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说:“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点隐衷,不便直言。”冯生再三请求。老翁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嫁出去了十二个。女儿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参与。”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带着小仆人,踏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翁没说话,两人相对无语。这时里屋传来女子的娇声细语,冯生乘着醉意,掀起门帘说:“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遗憾!”屋里的人听见门帘响,都惊愕地站了起来看着他。冯生见果然有那红衣少女,打扮华美,手捻着腰带,亭亭玉立。看见冯生闯进来,屋里的人都惊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几个人将冯生揪了出去,冯生酒涌上来,跌倒在乱草丛里,瓦块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幸亏没砸在身上。
躺了一会儿,听见驴子在路边吃草,冯生爬起来骑上去,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茫,冯生误进了山谷,狼奔鸱叫,吓得他寒毛直竖。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远远望见一片黑树林中隐约有灯光,冯生以为必定是村庄,赶着毛驴跑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一座高门,便用鞭子敲了敲。门内有人问道:“是什么人,半夜跑到这里来?”冯生回答说:“迷了路。”那人说:“等我禀告主人。”冯生伸着脖子,呆呆地等着。忽听抽门栓开门声,一个壮健的仆人走出来,替他牵驴。冯生进去,见房屋都非常华美,大堂上灯火通明。略坐了会,有个妇人出来,询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礼,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说:“你是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啊?”冯生回答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我甥孙。我老态龙钟,风烛残年,骨肉亲戚之间,久没来往了。”冯生说:“我小时候就死了父亲,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个里也不认得一个。我从没拜见过您,请指示明白该怎样称呼您?”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坐在那里冥思苦想。老太太说:“甥孙深夜怎么到了这里?”冯生平素常以胆大自夸,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叙述了一遍。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况且甥孙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这么自大?甥孙不要担心,我能给你办成。”冯生连连称谢。老太太看着两边伺候的人说:“我不知辛家的女儿,竟是这样端庄漂亮。”一个丫鬟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生得姿态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个排行第几?”冯生说:“她大约十五岁左右。”丫鬟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亲来给郡君庆寿,郡君怎么忘了呢?”老太太笑着说:“是高底鞋上刻着莲花瓣、里面填上香屑,用纱巾蒙面走路的那个吧?”丫鬟说:“是的。”老太太说:“这个婢子倒很会出花样,弄媚态。但也真是俊俏,甥孙的眼光不错。”便对丫鬟说:“可派个小丫头去叫她来。”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会儿,丫鬟进来禀报:“辛家十四娘叫来了!”接着便见红衣女子,望着老太太施礼。老太太拉她起来说:“以后成了我甥孙媳妇了,就不要行女孩儿礼了。”女子起来,亭亭玉立,低垂着红袖。老太太理理她的头发,又捻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闺中做些什么?”女子低声说:“闲着没事,绣些花。”说着,一回头看见冯生,立即羞缩不安起来。老太太说:“这是我甥孙。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结为夫妻,你怎么就让他迷了路,在山谷里窜了一夜?”女子低着头,默默不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事,想给我甥孙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发。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扫床铺被,让他们二人完婚。女子红着脸说:“我得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有什么差错?”女子说:“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违抗。但如此草草从事,我就是死,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子志气倒高,不屈从威势,真是我的甥孙媳妇。”于是,便从女子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让他回去查查历书,定个良辰吉日;又让丫鬟送十四娘回去。这时,雄鸡高唱,老太太派人牵着毛驴送冯生出去。
冯生出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只见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盖着的几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想了会儿,醒悟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称他为甥孙。冯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么人。一路感叹着回了家,漫不经心地查了个日子等着,心里恐怕鬼约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庙看看,一片荒凉,寂无人迹。询问当地的人,说是庙里常见狐出没。冯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选定的那天,冯生整理房间,打扫道路,让仆人轮番在门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没动静,冯生已经绝望了。一会儿,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拉着鞋跑出去一看,花轿已停在院子里了,一个丫鬟扶着十四娘坐在轿里。嫁妆也没多余的东西,只有两个长胡子仆人扛着个瓮大的储钱罐,从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冯生高兴娶了个美丽妻子,并不疑虑她是异类。他问十四娘:“一个死鬼,你们家怎么那样服贴她?”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已做了五都巡环使,数百里内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冯生不忘老太太给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回去时,有两个丫鬟来赠送带有贝纹锦帛作贺礼,放到桌子上走了。冯生告诉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说:“这是郡君的东西!”
同县有个楚银台的公子,从小就和冯生同学,两人十分亲匿。他听说冯生娶了个狐夫人,便在冯生结婚三日那天,送来礼物,并亲自上门举杯庆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写来请柬,请冯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对冯生说:“上次公子来,我从墙缝里见他猿眼鹰鼻,这人不可长久交往,不去为好。”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门责问冯生负约,就便献上自己的新作诗篇。冯生评论这些诗篇时,说了些嘲笑话,楚公子很羞惭,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笑着跟十四娘讲了一遍。十四娘凄然地说:“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将遭大难!”冯生笑着认了错。此后,冯生和楚公子经常来往调笑,原来的过节渐渐消除了。正好提学驾下临,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来邀请冯生去喝酒。冯生推辞不去,连叫了几次,才去了。去到后才知道当天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满了屋子,酒宴十分丰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冯生看,亲友争相围拢来观赏,边看边赞叹着。酒过数巡,有乐队在下面奏起音乐,一片喧杂,宾主都非常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错误。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过因为我的文章开头几句略高一筹罢了。”公子说完,一座人都赞扬起来。冯生乘着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着说:“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凭文章考第一的吗?”冯生话音刚落,一座人脸上失色。楚公子羞惭忿怒,无言答对。客人们见状渐渐都走了,冯生也悄悄地溜了回来。酒醒后,冯生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乡下的轻薄子弟!拿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就会丧失品德;对待小人,就会惹杀身之祸。你大难不远了!我不忍心见你败落,我们分手吧!”冯生害怕,哭泣着说自己已很后悔。十四娘说:“如想要我留下来,我和你约定,从今后你闭门不出,断绝交游,不要再酗酒!”冯生恭敬地答应下来。
十四娘为人勤俭利落,天天纺线织布。经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在娘家过夜。还常拿出些金银布帛作买卖,每有赢余,就把钱投进储钱罐里。天天关门闭户,有人来访,就让仆人谢绝。一天,楚公子又送来信请冯生,十四娘把信烧了,不让冯生知道。第二天,冯生出门去城里吊丧,在丧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着他的胳膊,苦苦邀请。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拉着马,拥着冯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设宴。冯生又告辞,说有事要早点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弹筝奏乐。冯生本来就放荡不羁,前些日子又一直关在家里,很觉烦闷。忽然遇上今天这个痛饮的机会,酒兴大发,再也不管不顾,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凶悍嫉妒,婢妾们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个丫鬟到楚公子的书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击丫鬟的头部,丫鬟脑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为上次冯生当众羞辱自己,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报复,于是图谋借这个事先把冯生灌醉,诬告他杀人。乘冯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尸体扛到床上,闭上房门走了。冯生五更天时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起来寻找枕头床铺,觉得有个滑腻腻的东西绊了脚,用手一摸,是个人。冯生还以为是主人派了童仆陪伴自己睡觉,便又用脚踢踢,那人一动不动,像具僵尸。冯生恐惧万分,跑出房门大声怪叫起来。楚家的仆役们都起来了,点上灯一照,发现一具尸体,便抓住冯生愤怒地吵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察看了一番,诬说冯生逼奸不遂,杀了丫鬟,将他捆起来,送到了广平府衙。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潸然泪下,说:“早知道会有今天了。”于是每天都送钱给冯生花费。冯生见了府尹,无理可伸,被天天严刑拷问,打得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去询问他经过,冯生见了她,悲愤填膺,说不出话来。十四娘知道这次陷井已深,便劝冯生先屈认了,以免再挨打,冯生哭着答应了。十四娘来来往往时,别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见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叹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住了几天,十四娘又托媒婆买了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十五岁,容貌颇为艳丽。十四娘跟禄儿,同吃住,看待她不同于一般丫鬟。冯生招认误杀人命后,被官府判了绞刑。仆人得知这个消息,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听说,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后处决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经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脚不停歇。常在没人的地方,悲伤哀痛,以至于寝食都废。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个狐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将丫鬟叫到无人处,二人小声交谈起来。十四娘再出来时,笑容满面,和平常一样料理家务。第二天,仆人到监狱,冯生托他带回话来,要十四娘去见一面,以便永诀。十四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也不悲伤,没当回事,家人私下里议论她太狠心。忽然路人到处流传,楚银台已被革职,平阳观察奉皇帝特旨,重审冯生一案。仆人听说大喜,急忙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兴,便派他到官衙中探听。去了后,冯生已经出狱,与仆人见面,悲喜交集。一会儿,楚公子逮到,平阳观察一审问,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实情,便立即释放了冯生,让他回家。冯生回家见了十四娘,不禁泪珠滚滚;十四娘也看着他心酸不已。悲伤过后,才又喜欢起来,但冯生终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十四娘指着丫鬟说:“这是你的功臣啊!”冯生惊愕地询问缘故。
原来,十四娘派丫鬟进京,想到皇宫告状,为冯生申冤。丫鬟来到京城,见宫中有神灵守护,便在御沟外徘徊犹豫,一连几个月进不去。丫鬟怕误了事,正想再回来商量个办法,忽听说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预先赶到大同,装作妓女。皇帝到妓院游逛,特别宠爱她;又怀疑她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丫鬟便哭起来。皇帝问:“有什么冤屈吗?”丫鬟回答说:“我原籍广平府,是生员冯某的女儿。父亲因冤案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到了妓院里。”皇帝听说,很惨然,赐给她一百两银子。临走前,又详细问了事情经过,用纸笔记了姓名;还说要和她共享荣华富贵。丫鬟说:“但愿我和父亲能团聚,不想过富贵生活。”皇帝点头答应,便走了。丫鬟讲了经过,冯生急忙下拜,热泪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如不是为了情缘,哪里会有这些烦恼?你被下狱时,我奔走于亲戚之间,却没一个人肯为我想个办法。那时的酸楚,真让人没法说。现在我越感到这尘俗世界令人厌烦苦恼。我已替你找了个女子,我们从此分别吧!”冯生听说,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十四娘才作罢。到夜晚,十四娘让禄儿去跟冯生睡,冯生拒而不纳。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顿减。又过了一个多月,十四娘渐渐衰老。半年后,便又黑又丑,像个村妇。但冯生仍恭恭敬敬地对待她,始终不变。十四娘忽然又说要告别,还说:“你自有美丽的妻子,要我这丑老婆子干什么?”冯生像上次那样哭着哀求。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惫地躺在床上。冯生端汤喂药,像侍奉父母。请来巫婆、医生,都不灵验,十四娘终于不治,去世了。冯生悲痛欲绝,就用皇帝赐给丫鬟的那一百两银子,埋葬了十四娘。过了几天,狐丫鬟也走了。冯生便娶了禄儿为继室,过了一年便生了个儿子。可是连年歉收,家境日渐萧条,夫妻二人一筹莫展,相对忧愁。冯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储钱罐,常见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钱罐还在不在。过去一看,只见豆豉盆子、盐罐子摆了满满一地。一件件挪开,见储钱罐还在,用筷子罐里捅了捅,坚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钱哗哗地淌了出来。从此,冯生一下子富裕起来。
后来,冯生的仆人到太华山,遇见十四娘,骑着匹青子,丫鬟骑着驴跟在后面。十四娘见了仆人,问:“冯郎平安吗?”还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作者说:轻薄之言,大多出于读书人之口,这是君子应该惋惜的。我曾冒着不是的罪名说:冤虽已经远去了,可为什么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使祸福的说法于己无关呢?像冯生那样的,一言之差,几乎弄得杀身,如果不是室有仙人,又怎么能解脱出狱,来再生于当世呢!真是可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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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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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修订时间:2024-11-14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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